第四十二章 大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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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麼? 黑衣人似笑出了聲,輕輕合上奏折,轉臉道:我不是金相邁。

     那還會是誰呢?段希仍看不清黑衣人的面目,疑惑道。

     如此看來,王上的故友可不算多。

    黑衣人歎了口氣,走近了些。

     寂靜中,稍縱即逝的強光照亮了黑衣人的面龐,段希卻覺從不相識,困惑驚恐之下喝問道:誰?刺客? 他拔高的聲音淹沒在雷聲中,黑衣人伸手拿住奏案上的燭台,慢慢走到段希面前。

     原來王上已不認得我了。

    燭光将黑衣人儒雅面目映得清楚,中年人清峻含笑,道,我是宋别。

     大雨傾瀉如注,碩大的雨滴敲打芭蕉,拼拼抨抨的好不熱鬧,段希仿佛在戲台上看到了喜歡的武戲段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我看看。

    段希怯怯拉住宋别的左手,不曾感到宋别有絲毫退縮,于是摸到他微微彎曲變形的小指,用發顫的嗓音笑道,果然是我那小書童不錯。

    相邁死時,還懊惱自己為什麼那麼性急,關門時竟會壓住你的手指,他對我說,年少時最擔心的,便是肅海公老封君為你這根手指向他報仇,生怕你母親手中的銀針當面刺來,因此見你母親時,總是用手掌擋着眼睛。

    他越發控制不住自己雙掌的顫抖,連忙放開宋别枯瘦的手指,擡起頭來,明珠可好麼? 過得去。

    宋别慢慢放下燈,那神色似乎要在夜裡仔仔細細地寫奏折,仿佛後面就要展開雪白灑金的折子,伸手取用白玉鎮紙。

    然而用那樣的氣定神閑從背後緩緩掣出劍來的一瞬間,象是從靜遠殿的地基中湧出無數靈魂低吟着沖天而去,薄如蟬翼的雕雪劍在他手中低沉咆哮,連窗外磅礴的雨聲竟也無法壓制。

     段希顫抖着坐正了身子,聲音還算平靜,道:原來最後要我性命的還是你是你便好倘是些不相關的人,我隻怕會驚恐亂呼;若是你,我便安心了。

     宋别笑道:王上雖安心,我卻心中不安。

    肅海公邸十一代,傳到我這裡卻要弑君叛國,連走近祠堂的面目也無,更不要說死後泉下去見先人。

     段希道:你也恁的迂腐了。

    良禽擇木而栖,我非賢君,誤我臣民,殺我忠臣,早不值得大理人追随 哈哈哈王上張口就能胡說這種違心的話,真是不由得人不生氣。

    宋别笑着喘了氣,道,王上難道覺得宋别此次進宮來,還會給王上一線生機麼?難道王上覺得肅海宋家四百餘人還不值得王上償命麼?難道王上覺得宋别心裡還有一點忠臣孝子的良心麼?王上一味委屈,就能說動宋别放下手中利劍了麼? 他雷聲中不由大笑,手中雕雪劍低鳴漸漸散亂,咳,他舉起衣袖,竟嗆出一口鮮血來。

     來人!刺客!刺客!大理王見宋别絲毫不為所動,趁機從椅子上滾下身去,向殿外便跑。

     宋别幾步上前,摻住大理王踉跄的身子,勸道:王上,靜遠宮的奴才們都已被毒斃,風雷交加,王上呼救也不會有侍衛聽到。

    王上還是留些體面,安然就戮吧。

     段希癱軟在榻上,喃喃道:宋别,不是寡人要殺你全家,是你母親無禮,在殿上自盡在先,你兄弟五人膽大妄為,意欲謀反 住口!宋别沉聲喝道,你為求和,竟不顧廉恥,将已婚公主獻與中原皇帝,我母不甘受辱于中原,力主死戰,為你逼死于朝堂上。

    你殺我全家之後,命人軍前就地将我處決,緻我水師内亂,于寒江上大敗,将士死者上萬,就算沒有我全家身亡,這些将士就不能向你索命了麼? 段希惡聲道:主戰?倘若當年聽從你母和那幹武将,死戰中原,大理早已亡國,死者又何止寒江上一萬水師? 宋别冷笑道:早就知道你不知廉恥為何物,卻不料竟無賴至斯。

     在我看來,無賴的卻是你們這些所謂的忠臣賢将:國難當頭,我奉獻公主求和,王室蒙羞,救的卻是大理百姓,你們何曾有一個人體諒過?你們人人叫嚣武治,全不顧戰後百姓困苦。

    早知現在太子不安分,今後必自取滅亡,當年就應聽了相邁的勸谏,投降中原作罷,我爵不下公侯,樂得逍遙自在;公主更無相思之苦,仍在你公府裡恩愛;百姓免于戰亂,與中原通商如故,又有何不可!就是因你們拿着祖宗基業唬寡人,一念之差不但害了公主、一樣害了你全家性命,戰後不到二十年又活生生累死了相邁,今後更會害了我兒和大理無數百姓的性命。

    而你,鼎鼎肅海公邸小公爺,因一家身亡,便将舉國賣給中原人,難道就不算無恥無賴了麼? 宋别不自覺地松開攥住大理王衣襟的手指,隻覺刹那間天翻地覆,郁悶難言,他苦笑道:好、好、好。

    你說的半分不假,原來這國家由你、由我這裡便爛得透了,無藥可救。

     宋别、宋别!段希見宋别殺機重斂,忙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你我同窗讀書,一`同騎馬習射,我待你比親兄弟還好;你全家雖為我無奈錯殺,我卻行國禮厚葬;宋别!至少看在你女兒明珠的份上!無論如何,我當她親生女兒一般養在宮中,沒有半點加害她的意思。

     我說一件事與王上聽,隻怕王上便會後悔。

    宋别歎了口氣道,那時噩耗傳入軍中,我羞憤交加,隻盼一死了之,若非明珠還在宮中,我那時便自行了斷,怎會苟活到今日,給王上惹出這許多麻煩? 段希一瞬錯愕,旋即苦笑道:如你所說,果然後悔莫及。

     宋别笑道:你厚顔無恥,大理曆代君主中,無出其右者;論到心狠手辣、趕盡殺絕,你卻及不上段秉一分。

    江山代有新人出,王上大可放心去了。

     段希見他手中透明的長劍又行高舉,知道死期已近,雨聲中拼盡全力大叫救命。

     宋别道:王上稍安勿躁。

    此劍名雕雪,薄如蟬翼,若我的劍法夠快,王上身上連傷口也不會留下。

     段希驚恐萬狀,望着宋别問道:死痛不痛 宋别想了想,閃電的光芒下展唇微笑,我試過兩次,卻不覺得甚痛。

     那就好、那就好段希望向殿頂的藻井,喃喃自語,渾身戰抖地等待着。

     又是電掣,明麗如同天光普照,段希瞪着雙目,卻無從分辯夾雜在其中的劍光。

    這一年大理王段希五十五歲,暴雨驚雷中無聲無息駕崩,身邊陪伴的,隻是三十五年前的東宮侍讀一人而已。

     先生 古斯琦在殿門口輕聲喚道。

     宋别收了劍,替段希合上眼睛,從他花白卻濃密的眉間,還依稀可以追想這位大理王俊雅無匹,騎射皆精的年少時代。

     率上千錦衣親貴少年翠嶺間飛騎而過,輕撫着臂上雕鵬羽翎,雲端俯瞰黑白分明、安詳靈秀的大理城,那樣無憂無慮的君王就如被時光洗去了魂魄宋别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