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遺補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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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給你聽。

    ” 鳥兒韓像鋤地的農夫一樣,一邊揮鋤頭,一邊講故事。

    他說那年他在秋天的山坡上想偷一根玉米吃。

    日本的大荒山上黃葉紅葉色彩斑斓,野花噴香,開遍了山坡。

    那時我的破菜刀已經丢了,頭發胡子長長,糾纏成團,身上披着破紙,七分更像鬼,三分不像人。

    玉米棒子已經被掰走了,隻有玉米稭像寡婦一樣哭喪着臉站着。

    我搜尋着,不相信他們能掰得這麼幹淨,一穗也不剩?果然被我找到一穗玉米,剝開皮,咯嘣咯嘣啃着吃,好久好久沒吃人糧食了,牙酸牙晃,玉米清香。

     玉米葉子嘩啦啦響,我以為狗熊來了,狗熊與我是冤家,其實我怕它。

    我慌忙趴下,像一具羞愧的屍體,呼吸自然也屏住了。

    來者不是狗熊,是一個日本人。

    剛開始我以為是個男人呢,因為她穿着一套肥大的帆布工裝褲,套着一件土黃色的對襟大褂子,腰裡紮着一根草繩,頭戴一頂蘑菇狀大草帽。

    她摘下草帽挂在玉米稭稈上,讓我看到了一張枯瘦的、土黃色的臉,也是個吃不飽的人,看到她頭上盤着的像一攤幹牛糞一樣的頭發,我猜想這也許是個女人,我心中的怯懦頓時消減了一半。

    她解開腰間的草繩,抖擻開那件大褂子。

    她雙手扯着衣襟像疲乏的鳥兒扇動翅膀一樣往胸脯上扇着風。

    這瘦骨嶙峋的、布滿明亮汗珠、沾着草籽的胸脯上懸挂着兩個扁扁的牛舌的尖端。

    天老爺,這是個女人,是個母的。

    鳥兒韓隻覺得腦袋瓜子嗡地響了一聲,熱血像電流一樣在崎岖的血管裡飛蹿着,他的因為長年累月僵卧山林而枯澀了的身體突然變得敏捷了。

    他忽喇喇地立起來,宛若平地竄出了棵樹。

    那日本女人細長的眼睛猛地睜圓,嘴巴咧開,嗷地怪叫一聲,便如枯木朽株,往後倒去。

    鳥兒韓餓虎撲食般砸在昏厥的日本女人面前。

    他渾身打着寒顫,手指忙亂,抓住了女人那兩隻涼森森的死魚般的乳房,他感到這涼森森的東西,竟像剛出爐的熱餅子一樣燙痛了自己的指尖。

    他哆嗦着,笨拙地撕開女人腰間捆着的布帶,兩個擠扁了的熟土豆掉下來。

    土豆散發着驚心動魄的香氣,吸引了鳥兒韓的全部感覺,他的眼睛一陣昏眩,那兩個土豆恍若兩個調皮的、仿佛随時都會跑掉的松鼠,他不顧一切地抓住了它們,他聽到它們在自己手中吱吱喲喲地尖叫着。

    然後他就被一陣難忍的噎脹感攫住了。

    他已經雙手空空,那兩個土豆不知是逃掉了呢還是落進了肚子。

    他終于明白,自己是被土豆噎着了。

    他用手捋着自己的脖子,口腔裡全是土豆的香味。

    他感到饑腸辘辘,饞涎欲滴,美麗的土豆在眼前滾動不止。

    他搜遍了女人的身體,又巡睃了周圍的土地,渴望中的土豆沒有出現,他感到沮喪極了。

    他起身欲走又看到了女人塌貼在胸前的乳房,模模糊糊感到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做,不應該這樣離去。

    女人,橫陳在面前的日本女人,也許就是當年那個報警的女人,由于她的報警引來的搜山,斷送了兩個兄弟。

    對日本人的仇恨漸漸地被回憶起來,在高密東北鄉被捉了勞工的情景、在日本煤礦當牛做馬的情景、與上官家那個清純少女生離死别的情景,統統地浮現在眼前,一個響亮的聲音在高空中喊叫着:“幹了她,報仇!于是他兇惡地剝了日本女人的褲子,顯出了蓋住女人的那條肮髒的褲衩,是一條暗紅色的褲衩,上面補着一個巴掌大的黑補丁。

    好像一瓢涼水澆到頭上,他感到心驚肉跳,随即便被一股巨大的悲傷攫住了。

    他陡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為被高密東北鄉的刁民打死的母親盛殓換衣時,母親也穿着這樣一條暗紅色的、補着巴掌大黑補丁的褲衩。

    他莫名其妙地嘔吐起來,吐出了糊狀的土豆和玉米。

    他感到惋惜。

    忍着腸胃的絞痛他抓起兩把土,扔到女人身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山上走去…… 來弟折起身,感動地注視着鳥兒韓棱角分明的臉,低聲呢喃着:親哎!你真是個好人……鳥兒韓用硬胡茬子蹭着來弟櫻桃般的乳頭,說:我要做了那件事,就傷了天理,更傷了你!那樣我就回不了高密東北鄉,也就見不到你了……這兩個人心如甘饴,緊緊相擁,恨不得鑽到對方身體裡去永不出來,也無師自通地翻來覆去,也情至酣極時胡言亂語,月光在他們身體上流動着,宛如有毒的酒漿。

     後半夜時,他們起身穿衣,到沼澤地裡去收拾鹭鸶。

    月白風清,空氣中磷光閃閃。

    沼澤地裡,一團團後半夜盛開的怪異花朵散發着酩酊的香氣,幾隻青白的大鳥嘎聲嗚叫着直沖到月光中去。

    一株枝葉蓬勃的矮樹上,蹲着一群水鳥,好像一樹果實。

    月夜真是美妙無比。

    來弟依附着鳥兒韓,鑽進蘆葦叢,往裡走了一箭之地,感到腳下的泥土沾腳時,果然看到兩隻鹭鸶已鑽進了圈套。

    它們已被勒得昏迷,鐵色的長喙紮在泥土裡。

    來弟頗覺不忍,低聲問:“還能讓它們活嗎?”鳥兒韓肯定地回答:“生死由你!” 每當傍晚時,在絢麗的霞光裡,成群的鹭鸶便在沼澤地上翻飛,它們的翅羽潇灑,宛如絕代美人的裙衩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