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遺補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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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家那條現在早已蕩然無存的胡同,斷斷續續地往北走,多少往事湧上你的心頭,你是不睜眼看破了世上風情,人都說盲目人心如明鏡。

    你二十年裡沉默寡言,心中長存着愧疚,飯不吃飽你認為自己是家中的拖累,衣不穿新大家認為你不清新舊。

    其實盲人也有愛美之心,你心裡有我們凡夫俗子看不見的風景。

    你走在這條演出過數不清的悲喜劇的胡同裡,曆史的味道撲鼻而來,曆史的聲音如浪濤湧起。

    日本人的馬蹄,鳥槍隊的驢蹄,司馬庫的騾蹄,蹄蹄都閃爍着寒光。

    那麼多的氣味,那麼多的聲音,缭繞在樹枝上。

    孫家啞巴的舊屋因無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坍塌,隻在緊靠着河堤的地方,兀立着一道厚厚的土牆。

    八姐依靠着嗅覺,準确地從荒蕪的菜園子的野草叢中,掐下一朵苦菜花。

    苦菜花兒黃,苦菜花兒香。

    八姐嗅了一陣,就把花兒填進了口腔,嚼嚼,咽了。

    八姐神秘,與幾十年前從滔滔的洪水中坐甕漂來的白衣盲目女人有相似之處。

    那個女人繁衍了司馬亭、司馬庫這樣的古怪新奇的後代,她坐甕飄來,又乘風而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身世如同死謎,何人能猜破?誰也猜不破。

     八姐上堤下堤,站在浩蕩春水邊緣上,水味清涼,她的腦海裡展開一片青琉璃。

    涼風迎面吹拂,鼓脹着她的褴褛衣衫。

    燕子和蜜蜂在河面上飛舞,毛茸茸的蜜蜂肚腹和涼森森的燕翅掠過她的皮膚。

    她仔細地、小心翼翼地傾聽着陽光落水的飒飒聲,生怕驚破春水的夢。

    她靜悄悄地蹲在水邊,将十指纖纖的素手浸入水中,感受着水的溫存與嚴肅,水的哀矜與蒼涼。

    幾隻小魚兒在河邊的淺水噼噼叭叭地吐着水泡兒,河蟹在河灘上爬行。

    她的腦海裡駛來了漲滿補丁大帆的木船,船槳咿咿呀呀,攪起河底陳舊的淤泥。

    船上的男人們穿着杏黃色的油布褲子,唱着蒼涼的民謠,漸漸地遠去了。

    她把手從水中緩緩又專注地提起來時,水珠沿着指尖滴回河中,叮叮咚咚,誇張了幾十倍的聲響。

    她掬着水,洗淨了臉,然後低聲地嘟哝着:“娘啊娘,狠心腸,把我嫁給賣油郎……”我的姐姐們都會唱這支凄涼的歌謠,在那個古老的著名故事裡,獨占了花魁的賣油郎可是個多情多義的種子呀,可見此賣油郎不是那個賣油郎。

    鄉間有一種秃尾巴的醜鳥名“賣油郎”,姐姐們嘴裡的賣油郎大概是一隻鳥。

    八姐低唱着,脫下了身上單薄的衣衫,懸挂在堤邊的柳枝上。

    她的美麗的身體傾國傾城。

    八姐的美麗多半與雜種有關。

    那天躲在堤柳中偷看了八姐身體的人注定了不得好死。

    不過見過如此美景,死不足惜。

    為美人而死,重于泰山。

    八姐的美是未經雕琢、自然天成的,她不懂得梳妝打扮,更不解搔首弄姿,她是南極最高峰上未被污染的一塊雪。

    雪肌玉膚,冰清玉潔,真正的,不攙假的。

    然後她就哼唱着小調,一步步地向河水深處走去。

    河水漸漸淹沒了你的腿,淹沒了你的臍,淹沒了你的雙乳,魚兒歡快又感動地啄着你的乳頭,你的雙乳照亮了幽暗的水面。

    水淹沒了你的雙肩,缭亂了你的長發,你繼續往前走,然後你就突然華麗地消逝了。

    在水下你看到了人世間難見的奇景,披紅挂彩的魚群為迎接你的到來翩翩起舞,繁茂的水草款款搖擺,河底擺開了十裡長的盛宴,瓊漿玉液,山珍海馐,香氣一直流到海洋,海洋一片馥郁富饒的香氣。

    現在我才明白,我青年時期癡戀過的娜塔莎,正是八姐的影子。

     母親沿着河堤哭泣着,她抱着八姐遺留下的衣服,哭着在河堤上走來走去。

     那個年頭裡死人早已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事,幾個人随便勸幾句,母親也就借坡下驢地止住了哭聲。

    母親抱着八姐的衣服坐在河邊直眼望着冷峻的水面,絮絮叨叨地說:“這閨女,太懂事了,她是不忍拖累我才自尋了短見……孩啊,你這一輩子,連芝麻粒那麼大的一點兒福都沒享到哇……” 麻邦把“籠嘴”提起來,對着母親笑笑,說:“上官家的,戴上!” 母親搖搖頭,說:“麻邦,這東西,我是決死也不帶了!” 麻邦說:“這是規矩!” 母親接過“籠嘴”,又輕輕地扔在地上,說:“麻邦,行點兒好吧,别逼我。

    ” 麻邦說:“上官家的,你用啥法子瞞了我?” 母親從磨頂上抓了幾把黃豆,直着脖子吞下去,然後,一低頭,嘩啦啦嘔出來。

     母親嘔完糧食後滿眼是淚,說:“我本想救我的孩子,誰知道反把她逼上了死路。

    ” 麻邦說:“上官家的,你可真叫行。

    别這樣了,過去的事,權當沒有,我麻邦也是娘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