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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葦棵子裡串遊。

    一隻長嘴巴的野豬,在她前邊幾步遠處,擋住了她的去路。

    長長的兩顆獠牙,從野豬的唇間伸下來。

    它瞪着被剛硬睫毛包圍着的小眼睛,仇視地盯着她,鼻子裡發出威脅的哼哼聲。

    母親像喝了一大口醋一樣,精神一震,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

    她想:我怎麼鑽到這裡來了?高密東北鄉誰人不知?這萬畝葦田深處,是土匪的老窩,連齊魯遊擊司令王三呱哒的大隊人馬,也不敢貿然進入,前年剿匪時,把迫擊炮架在路上,放上十幾炮,撤退了事。

     母親慌忙循原路退出時,才發現,葦塘中模模糊糊的,不知被人腳還是獸蹄踩出的小路縱橫交錯,她無法分清自己是順着哪條小路進來的。

    她東一頭西一頭地瞎闖着,最後竟着急地哭起來。

    陽光從刀劍般的葦葉縫隙中射下來,地上累積多年的葦葉發出腐敗的酸臭。

    她的腳踩着一攤稀糞,雖然惡臭撲鼻,卻讓她感到親切——有屎就有人。

    她大叫着:“有人嗎?有人沒有?”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葦田裡碰撞着,消逝在密密麻麻的葦杆之間。

    她低頭看到,被自己的腳踹碎了的糞便裡,全是粗糙的植物根莖,這才省悟道:這不是人的糞便,而是野豬、或是别的什麼野獸的糞便。

    她又往前沖突了一會兒,便絕望地坐在地上,大聲地哭起來。

    她感到背後冷飕飕的,好像在葦叢間有一雙陰森森的眼睛在窺視着自己。

     急忙轉回身尋找,什麼也沒有,隻有葦葉縱橫交錯,頂尖的葦葉肅然上指。

    一陣微風,在葦田裡發生,在葦田裡消失,隻留下一串嚓啦啦的響聲。

    鳥兒在葦田深處嗚叫,怪聲怪聲,好像人摹仿的。

    四面八方都充滿危險,葦葉間有那麼多的綠幽幽的眼睛。

    碧綠的磷火跳到葦葉上閃爍着。

    她心膽俱裂,汗毛豎起,乳房硬成了兩塊鐵。

    她的理智在逐漸喪失,閉着眼亂撞。

    她跑到淺水裡,驚起了一群群伏在水面上的黑雲般的蚊蟲。

    蚊子毫不客氣地叮咬着她。

    她周身都出了粘汗,吸引來更多的蚊蟲。

    瓦罐早丢了,鐵笊籬也扔了。

    嚎哭着亂跑,我可憐的母親。

    就在她最絕望的時候,上帝派來了救星。

    他就是那個賒小鴨子的人。

     他披着大蓑衣,戴着大鬥笠,把母親引領到葦田深處的一塊高地上。

    這裡的蘆葦稀疏。

    中央搭着一個很大的窩棚。

    窩棚前攏着一團火,火上吊着一個鐵罐子。

    罐子裡溢出熬小米粥的香氣。

     那人把母親引進窩棚。

    母親跪下道:“好心的大哥,送我出去吧,俺是上官鐵匠家的兒媳婦。

    ” 那人笑道:“急什麼?稀罕客人來了,總不能不招待吧?” 窩棚裡有用木闆搭起來的鋪,鋪上墊着防潮的狗皮。

    那人吹燃了薰蚊蟲的艾蒿把子,說:“咬壞了吧?這裡的蚊蟲,能咬死水牛,何況大嫂這樣的細皮嫩肉。

    ” 艾蒿燃出的白煙,散出好聞的藥香。

    那人從窩棚橫梁上吊下來的筐籃裡,摸出一個紅色的小鐵盒子。

    他揭開鐵盒,摳出一些橙色的油膏,塗在母親被蚊蟲咬腫了的臉上,手上。

    母親感到清涼的滋味沁人心脾。

    那人從筐裡摸出一塊冰糖,硬塞到母親嘴裡。

    母親知道,在這萬畝葦田中央,一男一女,那種事兒遲早要發生。

    她含着眼淚說:“好大哥,你要怎麼着都行,隻求您能把俺快點送出去,俺家裡,還有個吃奶的孩子……” 母親順從地接受了這個高大男人。

    她沒有痛苦,也沒有欣喜。

    她隻是祈盼着,這個男人播下的,是一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