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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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把神請來,為什麼要送呢?”大姐道:“娘,您隻管坐,諒他們也不敢怎麼着我們。

    ” “我們壓根兒就沒想怎麼着你們,”蔣政委微笑着說,“大嫂,坐下吧。

    ” 母親抱着沙棗花,坐在牆角的一把椅子上。

    我和八姐拉着母親的衣角,貼椅子站着。

    司馬家的公子頭歪在六姐肩膀上,嘴裡流着哈喇子。

    六姐被瞌睡折磨得身體搖搖晃晃。

    母親拉了她一把,讓她坐下,她睜開眼睛看看,随即就發出了酣睡聲。

    蔣政委摸出一根紙煙,将煙頭放在大拇指甲上頓了頓。

    他摸索衣袋,顯然是想找火。

    他沒有找到火,大姐好像幸災樂禍地冷笑。

    他走到玻璃罩子燈前,嘴叼着煙,湊到燈火上方,眯着眼,吧嗒吧嗒地吸着,火苗在燈罩裡被拉扯得上下跳躍,煙頭發了紅,發了亮。

    他擡起頭,把煙卷從嘴裡摘下來,緊閉着嘴唇,鼻孔裡噴出兩股濃煙。

    村子外傳來轟轟的爆炸聲,震動得窗戶上的木格子索索地響。

     一片片火光在夜空中抖動着。

    人的哭叫聲和呐喊聲時而隐隐約約,時而異常清晰。

    蔣政委面帶微笑,挑戰般地緊盯着來弟。

     來弟屁股上好像長了尖,在椅子上歪來斜去,搖晃得椅子腿嘎嘎吱吱響。

    她的臉色蒼白,攥着椅子扶手的雙手顫抖不止。

     “沙旅長的騎兵中隊闖進了我們的地雷陣,”蔣政委惋惜地說,“可惜了那幾十匹好馬。

    ” “你……你們做夢……”大姐雙手撐着椅子扶手站起來,一陣更加密集的爆炸聲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蔣政委站起來,悠閑地敲敲偏房與客廳之間的花格子木隔牆,仿佛是自言自語:“全是紅松的,司馬家大宅院耗費了多少木材?”他擡頭望着大姐,問:“你說,要用多少木材,梁、檩、門窗、地闆、木隔壁、桌椅闆凳……”大姐局促不安地扭着屁股。

    “耗費了一個森林的木材!”蔣政委痛心地說,好像虛拟的森林被砍伐得滿目狼藉的情景就在他的面前。

    “這些賬遲早要算的,”他沮喪地說着,把被砍伐的大森林扔到腦後。

    他走到大姐面前,雙腿叉成A形,右手卡着腰,胳膊肘子成銳角,僵硬地撐出去。

    “當然,我們認為,沙月亮跟死心塌地的漢奸還有區别,他有過光榮的抗日曆史,如果他痛改前非,我們還願意跟他互稱同志,沙太太,待會兒我們捉住他,你可要好好勸勸他呀。

    ” 大姐的身體松軟地靠在椅子背上,尖聲說:“你們抓不到他!你們休想!他的美式吉普比馬跑得快!” “但願如此,”蔣政委說,他放下銳角胳膊,雙腿也變了姿勢。

    他摸出一支煙,送給上官來弟。

    來弟身體本能地往後縮了縮,他把煙跟着往前送了送。

    來弟揚起臉,看着蔣政委臉上莫測高深的微笑。

    她畏畏縮縮地伸出一隻手,伸出那兩根被紙煙熏黃了的手指,捏住了煙卷,蔣政委把手中那半截煙卷放到嘴邊吹了一下,吹掉煙灰,讓火頭燃旺。

    然後他把紅紅的煙頭送到來弟面前。

    來弟又揚臉望了一眼蔣政委。

    蔣依然微笑。

    來弟忙亂地叼住紙煙,把臉湊上前,讓嘴裡的煙卷與蔣政委手中的火頭相接。

    我們聽到她吧嗒嘴唇的聲音,母親木然地望着牆壁,六姐和司馬少爺半醒半睡,沙棗花無聲無息。

    煙霧從大姐臉上騰起。

    她擡起頭,身體後仰,胸脯疲憊地凹下去。

    她的夾着煙卷的手指濕漉漉的,宛若兩根剛從水中撈上來的黃泥鳅,煙頭火飛快地往她嘴邊爬,她頭發淩亂,嘴邊有幾道深皺紋,眼睛周圍有兩團紫色陰影。

    蔣政委臉上的微笑慢慢收斂,好像一滴落在熱鐵上的水,從四周往中間收縮,收縮成針尖大約一個亮點,欺然一聲便消逝得無影無蹤。

    蔣政委臉上的微笑慢慢收縮到鼻子尖上,欺然一聲消逝得無影無蹤。

    他扔掉手中短得幾乎要燒到指尖的煙頭,用腳尖撚碎,然後,大踏步地走了。

     隔壁客廳裡,傳過來他大聲的吼叫:“一定要捉住沙月亮,他即便鑽到老鼠洞裡,也要把他挖出來。

    ”接下來是電話筒按在話機上的清脆聲音。

     母親憐憫地注視着像被抽去了骨頭一樣癱軟在椅子上的大姐。

    走過去,抓起她那隻被煙卷熏黑的手,仔細地看了看,搖搖頭。

    大姐從椅子上滑下來,跪着,雙手摟住母親的腿,仰着臉,嘴巴像吃奶一樣翕動着,一種奇怪的音響從她嘴裡冒出來。

    剛開始我以為她在笑,但馬上就知道她在哭。

    她把眼淚和鼻涕都抹在母親腿上。

    她說:“娘,其實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想妹妹,想弟弟……” 母親說:“後悔了嗎?” 大姐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母親說:“這就好,該走哪一步是天主給安排的,一後悔就要惹惱天主。

    ” 母親把沙棗花遞給大姐,說:“看看她吧。

    ” 大姐輕輕撫摸着沙棗花黝黑的小臉,說:“娘,要是他們槍斃我,這孩子就要靠您撫養了。

    ” 母親說:“他們不槍斃你,這孩子,也得由我撫養。

    ” 大姐欲把孩子還給母親,母親說:“你先抱一會兒吧,我給金童喂喂奶。

    ” 母親走到椅子前,掀起衣襟。

    我跪在椅子上,吃奶。

    母親撩着衣襟,弓着腰站着,說:“平心而論,姓沙的不是孬種,就憑着他給我挂那一樹野兔子,我也得認這個女婿。

    但他成不了大氣候,就憑着那一樹野兔子,我就知道他成不了大氣候。

    你們倆加起來,也鬥不過姓蔣的,姓蔣的是棉花裡藏針,肚子裡有牙。

    ” 想當初,那像累累果實一樣挂滿我家樹枝的野兔子,曾讓母親惱怒萬分;但轉眼間,這滿樹的野兔子竟成了母親接受沙月亮為女婿的理由;也還是那幾樹野兔子,成了母親判斷沙月亮必敗于蔣政委之手的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