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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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他的腦海裡閃爍着被遺留在萬裡之外的童年往事,兩滴眼淚從眼睛裡湧出來。

    “你怎麼啦?”母親驚訝地問。

    他不好意思地幹笑幾聲,用粗大的手指關節抹去眼眶下的淚。

    “沒有什麼,”他說,“我來到中國……我到中國多少年啦?”母親不快地說:“從我一懂事那天你就在這兒,你是土包子,跟我一樣。

    ” 他說:“不對,我有自己的國籍,我是上帝派來的使者,我曾經保留着大主教派我來傳教的有關文件。

    ”母親笑道:“老馬,我姑夫跟我說,你是個假洋鬼子,你那些文件什麼的,都是請平度縣的畫匠畫的。

    ”“胡說!”馬洛亞牧師像受到巨大侮辱一樣跳起來,大罵道,“于大巴掌這驢日的!”母親不高興地說:“你不能這樣罵他,他是我姑夫,對我有大恩大德!”馬洛亞說:“他要不是你姑夫,我拔了他的雞巴!”母親笑道:“我姑夫一拳能打倒一頭騾子呢。

    ”馬洛亞沮喪地說:“連你都不相信我是瑞典人,還能指望誰相信呢?”他蹲在地上,掏出旱煙袋,從煙荷包裡挖了一鍋煙,一聲不響地抽起來。

    母親歎口氣,道:“看你,我相信你是正宗西洋人還不行?跟誰賭氣呢?中國人,哪有你這樣的?一身的毛……”馬洛亞的臉上,出現了孩子般的笑容。

    “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的,”他沉思着說,“不過,真要讓我回去,我還不一定回去了,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他望着母親的臉。

    母親說:“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安心在這兒過吧,你不是說過嗎?隻要是人,不管是黃毛的還是紅毛黑毛的,都是上帝的羔羊。

    隻要有草地,就能留住羊,高密東北鄉這麼多草,難道還留不住你?”“留得住,有你這棵靈芝草,我還要到哪裡去呢?” 馬洛亞感慨萬千地說。

     拉磨的毛驢趁母親和馬洛亞說話時,偷吃磨台上的白面粉。

    馬洛亞上去,打了驢一巴掌,驢拉着磨,轟轟地轉起來。

    母親說:“孩子睡了,我幫你篩面吧。

    你找塊席子來,我把他放在樹陰涼裡。

    ”馬洛亞在梧桐樹下鋪開一張草席,母親往涼席上放我時我的嘴緊叼着她的奶頭不放。

    她說:“這孩子,像個灌不滿的無底洞,我的骨髓都快被他吸出來了。

    ” 馬洛亞趕着毛驢,毛驢拉着石磨,石磨粉碎着小麥,小麥變成面粉,淅淅瀝瀝地落在磨托盤上。

    母親坐在梧桐樹下,支起一個柳條笸籮,把支架放在笸籮中央,将面粉放在細羅網篩中央,然後,咣咣當當地、不緊不慢地、節奏分明地拉來推去着面篩,讓潔白如雪的新鮮麥面落在笸籮裡,讓麸皮留在篩裡……陽光從肥大的樹葉間篩下來,落在我的臉上,落在母親肩膀上。

    馬洛亞用樹枝抽打着毛驢的屁股,不讓它偷懶。

    這是我家的驢,清晨時刻被馬洛亞借來推磨的,在樹枝的抽打下,它繞着圈子奔跑,汗水使它身上顔色變深。

    門外傳來山羊的嗚叫,随即門闆被撞開,我家那匹與我同日出生的小騾子從門縫裡伸進它秀麗的頭顱。

    毛驢暴躁,尥着蹶子。

     母親說:“快把小騾放進來。

    ”馬洛亞跑過去,用力推着小騾的頭讓它後退,放松了被繃緊的拴門鐵鍊,摘下挂鈎,急閃到一邊,小騾子沖了進來,鑽到毛驢腿下,銜住了毛驢的奶頭。

    毛驢頓時安靜了。

    母親感歎道:“人畜一理啊!”馬洛亞點着頭,表示他贊同母親的見解。

     當我家的毛驢在馬洛亞家的露天磨道裡為它的雜種兒子哺育時,沙月亮和他的隊員們正在認真地洗滌着他們的叫驢。

    他們用特制的鐵梳子梳順了驢們的鬃毛和稀疏的尾巴,并用絲棉擦了它們的皮毛,然後塗上一層蜂蠟。

    二十八頭毛驢煥然一新,二十八個人精神抖擻,二十八杆鳥槍烏黑锃亮。

    他們腰裡都系着兩個卡腰葫蘆,一大一小。

    大葫蘆盛火藥,小葫蘆裝鐵沙子。

    葫蘆外殼上都塗了三遍桐油。

    五十六顆葫蘆油光閃爍。

    隊員們穿着黃布褲子,黑布褂子,頭上戴着高粱蔑片編成的尖頂八角鬥笠。

    沙月亮的鬥笠頂上綴着一朵紅纓,區别于他的隊員,标志着他的身份。

    他滿意地掃了一眼驢和人,說:“弟兄們,抖起精神,讓他們看看我們黑驢鳥槍隊的威風!”說完這句話,他騙腿上驢,在驢腚上拍一掌,黑驢便風一般疾走。

    馬是奔跑的冠軍,驢是行走的模範。

    馬背上的騎手威風,驢背上的騎手惬意。

    一轉眼的光景,他們使出現在我們大欄鎮的大街上。

    現在的大街不是麥收時節的大街,那時的大街塵土飛揚,一匹馬跑一趟,便能卷起一路煙塵;現在的大街被整整一個夏天的暴雨拍打得堅硬光滑,沙月亮的驢隊,隻在路上留下一些白色的蹄印,當然還留下一串清脆的蹄聲。

    沙月亮的黑驢們都像馬一樣:釘着蹄鐵,這是他的發明創造。

    清脆的驢蹄聲先是吸引了孩子們,然後便吸引了;鎮公所的賬房先生姚四。

    他穿着一件不合時宜的長袍,耳朵上依然夾着那支花;杆鉛筆,從屋子裡跑出來,迎着沙月亮的驢頭,鞠一躬,滿臉堆笑:“請問長官是哪個部分的?是長住還是路過?需要小人辦些啥服務?” 沙月亮跳下驢,道:“我們是黑驢鳥槍隊,是膠東抗日總隊的别動隊,奉上司命令,長駐大欄鎮組織抗日,你給我們安排住處,準備草料喂驢,安排鍋竈造飯。

     飯菜不要好,雞蛋大餅足矣。

    黑驢是抗日的坐驢,一定要喂好,幹草要鍘細過篩,拌料要用豆餅麸皮,飲驢要用新打的井水,絕對不能用蛟龍河裡的渾水。

    “ “長官,”姚四道,“這麼大的事俺做不了主,俺要去請示鎮長,不,他老人家剛被皇軍任命為維持會長。

    ” “媽拉個巴子!”沙月亮黑着臉罵道,“為日本人做事就是漢奸走狗!” 姚四道:“長官,俺鎮長壓根就不想當這個維持會長,他家裡良田百頃,騾馬成群,不愁吃不愁穿,幹這差事,純粹是被逼無奈。

    再說,這會長總要有人做,與其讓别人做,還不如讓俺大掌櫃的做……” “帶我去見他!”沙月亮說。

    驢隊在鎮公所門前休息,姚四帶着沙月亮進入福生堂大門。

    福生堂的房子一排十五間,共有七排,院院相通,門門相連,層層疊疊,宛若迷宮。

    沙月亮見到司馬亭時,他正與躺在床上養傷的司馬庫吵架。

    五月初五那天,司馬庫放火燒橋,沒燒到日本人,自己的屁股反被燒傷,傷口久久不愈,轉變成褥瘡。

    他現在隻能趴在床上,高高地翹着屁股。

     “哥,”司馬庫雙手支着床,昂起頭,目光炯炯地說,“你混蛋,你太混蛋了,這維持會長是日本人的狗,是遊擊隊的驢。

    老鼠鑽到風箱裡,兩頭受氣的差事,别人不幹,偏你幹!” “放屁!你簡直是放屁!”司馬亭滿腹冤屈地說,“王八羔子才稀罕這差事。

     日本兵用刺刀頂着我的肚子,日本官兒通過馬金龍馬翻譯官對我說,‘你弟弟司馬庫勾結亂匪沙月亮,放火燒橋打埋伏,使皇軍蒙受重大損失,皇軍本想把福生堂一把火燒了,念你是個老實人,放你一馬。

    ’我這個維持會長,有一半是你替我掙來的。

    “ 司馬庫被哥哥反駁得理虧,罵道:“這該死的屁股,何時才能好呢!” “最好永遠别好,這樣你也少給我惹禍!”司馬亭氣哄哄地說着,轉身欲走,看到沙月亮正在門口微笑。

    姚四上前,剛要說話,沙月亮道:“司馬會長,我就是沙月亮。

    ” 司馬亭沒及反應,司馬庫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