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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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說孫大姑年輕時能飛檐走壁,是江湖上有名的女響馬,隻因犯了大案,才下嫁給孫小爐匠。

    他看到院子裡已躺着七隻雞的屍首。

    光滑的、發白的地面上,塗抹着一圈圈的雞血,那是雞垂死掙紮時留下的痕迹。

    又一隻被割斷了喉管的雞從孫大姑手裡擲出來。

    雞跌在地上,窩着脖子,撲楞着翅膀,蹬着腿,團團地旋轉。

    五個啞巴,都赤着臂膊,蹲在屋檐下,瞪着直呆呆的眼睛,時而看看掙紮着轉圈的雞,時而看看他們手持利刃的奶奶。

    他們的神情、動作都驚人的一緻,連眼神的轉移,都仿佛遵循着統一的号令。

    在鄉裡享有盛名的孫大姑,其實是個瘦骨伶仃、面容清癯的老人。

    她的面孔、神情、身段、做派,傳遞着往昔的信息,讓人去猜想她的當年英姿。

    那五條黑狗,團簇在一起,昂着頭坐着,狗眼裡流露出茫然無邊的神秘又荒涼的情緒,誰也猜不透它們在想什麼。

    孫家院内的情景,像一台魅力無窮的好戲,留住了上官壽喜的目光和腳步,使他忘掉了千頭萬緒的煩惱,更忘掉了母親的命令。

    這個四十二歲的小個子男人,俯在孫家的牆頭上,專注地觀看。

    他感到孫大姑的目光橫掃過來,冷冰冰的,宛若一柄柔軟如水、鋒利如風的寶刀,幾乎削掉了自己的頭顱。

    啞巴們和他們的狗也轉過臉轉過眼睛。

    啞巴們眼裡放射着幾近邪惡的、興奮不安的光彩。

     狗們歪着頭,龇出銳利的白牙,喉嚨裡滾動着低沉的咆哮,脖子上的硬毛根根直立起來。

    五條狗,猶如五支弦上的箭,随時都會射過來。

    他正要逃跑,就聽到孫大姑威嚴地咳嗽了一聲,啞巴們興奮膨脹的頭顱猝然萎靡不振地垂了下去,五條狗也恭順地伸平前爪,趴了下去。

    他聽到孫大姑悠然地問:“上官大侄子,你娘在家忙什麼呢?” 他一時不知應該如何回答孫大姑的詢問,仿佛有千言萬語湧到口邊,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滿臉窘态,支支吾吾,像被人當場捏住手脖子的小偷。

     孫大姑平淡地笑笑,沒說什麼。

    她一把拽住那隻生着黑紅尾羽的大公雞,輕輕地撫摸着它綢緞般光滑的羽毛。

    公雞驚恐不安地咯咯着。

    她撕下公雞尾巴上富有彈性的翎毛,塞到一個蒲草編成的袋子裡。

    公雞瘋狂地掙紮着,堅硬的趾爪刨起了一團團泥土。

    孫大姑道:“你家的閨女們會不會踢毽子?從活公雞身上拔下的羽毛做成的毽子才好踢,嗨,想當年……” 她盯了上官壽喜一眼,突然煞住了話頭,陷人一種癡迷的沉思狀态。

    她的眼睛仿佛盯着土牆,又仿佛穿透了土牆。

    上官壽喜不錯眼珠地看着她,大氣不敢出一口。

    終于,孫大姑皮球般洩了氣,精光灼灼的眼神變得溫柔悲涼。

    她踩住大公雞的雙腿,左手虎口卡住公雞的翅根,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公雞的脖子。

    公雞一動不動,失去了掙紮的能力。

    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撕掉了公雞繃緊的脖子上的細毛羽,裸露出一段紫色的雞皮。

    她曲起右手中指,彈了彈雞的喉嚨。

    然後,她捏起那把耀眼的柳葉般的小刀,輕輕地一抹,雞的喉嚨便豁然開朗,一股黑色的血淅淅瀝瀝地、大珠追小珠地跳出來… 孫大姑提着滴血的公雞,慢騰騰地站起來。

    她四處張望着,仿佛在尋找什麼東西。

    明亮的陽光使她眯着眼睛。

    上官壽喜頭昏目眩。

    槐花香氣濃郁。

    去吧! 他聽到孫大姑說。

    那隻黑乎乎的大公雞在空中翻着筋鬥飛行,最後,沉重地跌在院子中央。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把住牆頭的雙手慢慢松開。

    這時,他猛然想起去請樊三給黑驢接生的事。

    就在他抽身欲去的瞬間,奇迹般地,那隻公雞竟用兩隻翅膀支撐着身體,甯死不屈地站了起來。

    它失去了高揚的尾羽,翹着光秃秃的尾巴根子,醜陋古怪,令上官壽喜内心驚駭。

    雞脖子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支持不住生着原先血紅現在變蒼白了的大冠子的頭。

    但它在努力昂頭。

    努力啊!它的頭昂起昂起猛然垂下,沉甸甸地懸挂着。

    它的頭昂起昂起落下落下終于昂起。

     公雞昂着搖搖晃晃的頭,屁股坐在地上,血和泡沫從它堅硬的嘴巴和脖子上的刀口裡咕噜噜冒出來。

    它的金黃眼珠子宛如兩顆金色的星星。

    孫大姑有些惶惶不安,用一把亂草擦着雙手,嘴巴咀嚼着什麼似的其實什麼也沒有咀嚼。

    突然,她吐出一口唾沫,對着五條狗吼了一聲:“去!” 上官壽喜一屁股坐在地上。

     當他手扶着牆壁立起時,孫家院内已是黑羽翻飛,那隻驕傲的公雞已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血肉塗地。

    狗像狼一樣,争奪着公雞的肚腸。

    啞巴們拍着巴掌,嗬嗬地傻笑。

    孫大姑坐在門檻上,端着長杆煙鍋子,若有所思地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