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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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混亂,馬隊隊形混亂了。

    這批雜交馬個頭矮小,腿腳靈活,它們像—群機靈而霸蠻的公貓,跳躍着躲閃地上沒來得及爬起的人和剛爬起又被撞倒的人。

    一排馬沖過去,後邊的馬蜂擁而來,街上的人在馬中間旋轉着、跌撞着、驚叫着,像一片逆來順受、根紮土地無法逃脫的植物。

    馬隊跑過去了,街上的人還沒清醒倒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騾子中隊又逼了過來。

    騾子中隊步伐整齊,同樣也是亮晶晶的,兵士們都托着步槍,驕傲得像騾子一樣。

    街那頭,馬隊重整隊形,嬌滴滴地逼過來,兩面夾擊,街上的人們亂紛紛往中間彙集。

    有的人想從大街兩側的胡同裡溜走,但立即遭到騎駱駝牌自行車、身穿紫花布便衣、佩帶盒子炮的第三中隊的攔截。

    他們把子彈射在那些機靈人的腳前,塵土噗噗彈起,吓得機靈鬼疾忙折回大街。

    最後,爆炸大隊的全體官兵被擠在福生堂大門前的那段街道上,為什麼他們不沖回福生堂憑借深宅大院和炮樓暗堡抵抗呢? 因為司馬庫的密探早就混進了爆炸大隊,趁着街上混亂之機,他們便關閉了大門,并在門前門後挂上了一串串地雷。

     騾子上的士兵接到命令,一齊跳下來,把牲口拉到一邊,中間閃開了一條道路。

    這是大人物出現的預告。

    爆炸大隊的士兵望着那條道路,被裹挾在士兵群裡的倒了黴的老百姓也望着那條道路,我隐隐約約地感覺到,來人一定與上官家有關。

     太陽已經大半沉下沙梁,隻剩下一抹玫瑰色的紅邊烘托着林梢上的悲涼氣氛。

    金紅色的烏鴉在外鄉人的泥棚草屋上方匆匆飛行。

    幾隻蝙蝠在輝煌的空中随心所欲地表演飛行技巧。

    短暫的安靜是大人物馬上就到的表現。

     勝利!勝利!兩聲威武雄壯的呼号,從馬兵和騾兵們嘴裡吼出。

    這時,大人物終于來了。

    大人物來自西方,騎在披着紅綢的駱駝上。

     司馬庫一身高級毛料橄榄綠軍裝,頭上歪戴着一頂被我們戲稱為“驢鳥帽” 的船形帽。

    他胸前佩戴着兩個像馬蹄那麼大的勳章,腰上紮着一圈銀色子彈,肚腹右側懸挂着一把左輪子手槍。

    駱駝昂揚着龍脖子,翻着淫蕩的馬唇,豎着尖銳的狗耳朵,眯着睫毛茂密的虎眼,颠着又大又厚的、挂着蹄鐵的雙瓣的牛蹄,彎曲着細長的蛇尾,緊縮着削瘦的羊屁股,大踏步地從騾兵的夾道中蹿進來。

    駱駝像一條起伏的船,司馬庫是驕傲的水手。

    他把兩條裝在特等牛皮馬靴裡的腿挺得像十字鎬一樣,胸脯突出,身體微微後仰,他把一隻戴着白線手套的手舉起,齊着“驢鳥帽”的皺褶兒,銅色的長臉堅硬無比,腮上的紅痣像一片經霜的楓葉。

    他的臉幾乎像用紫檀木雕刻而成,又刷上三遍防腐防潮的桐油。

    馬隊和騾隊的士兵手拍槍托,齊聲歡呼。

     跟随在司馬庫駱駝後邊的是司馬庫夫人上官招弟的駱駝。

    幾年不見,上官招弟的臉部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樣清麗而溫柔。

    她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絲光閃閃的披風,披風裡是黃緞子偏襟夾襖,紅綢子掃腿夾褲,腳穿一雙精緻的黃色小皮鞋。

    她的雙手腕上各戴一個碧綠的玉镯子,除了拇指之外的手指上套着八個金戒指。

    她的雙耳垂上懸挂着兩顆綠油油的葡萄,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翡翠。

     不應該把我的那兩位尊貴的外甥女忘掉,她倆的駱駝緊随着上官招弟的駱駝,駝峰之間有兩根粗繩子,聯結着兩個用白蠟條編成的坐椅狀的馱簍,左邊簍裡那個滿頭鮮花的女孩是司馬鳳;右邊簍裡那個鮮花滿頭的女孩是司馬凰。

     接下來湧到我的眼前來的便是美國人巴比特了。

    就像難以判斷燕子的年齡一樣,我看不出巴比特的年齡,但從他靈活地閃爍着綠光的貓眼睛裡,我感到他非常青春,好像一隻剛剛能夠跳到母雞背上制造受精卵的小公雞。

    他頭上的羽毛真光彩啊!他騎在駱駝上,身體随着駱駝的颠簸而搖晃,但無論怎麼搖晃,他整個身體的姿勢保持不變,就像綁在漂浮物上扔到河水中的一個木頭小孩。

    他的這種本領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當我們得知巴比特是美國空軍的駕駛員後,我才知道,巴比特騎在駱駝上,就像坐在飛機駕駛艙裡感覺一樣,他不是騎着駱駝,而是開着駱駝牌轟炸機,降落在高密東北鄉首鎮暮色沉重的大街上。

     殿後的司馬亭,雖是榮耀的司馬家族中的一員,但他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他乘坐的駱駝也是灰溜溜的,瘸了一條腿。

     魯立人抖擻起精神,走到司馬庫的駱駝前,傲慢地敬了一個塵土彌漫的禮,大聲說:“司馬支隊長,歡迎貴軍來我軍根據地做客,在這個舉國歡慶的日子裡。

    ” 司馬庫笑得前仰後合,幾乎從駱駝上歪下來。

    他拍打着駝峰上那撮毛,對着兩側的騾兵和他身前身後的衆人說,“你們聽到他在噴什麼糞?根據地?做客? 土駱駝,這裡是老子的家,是老子的血地,我娘生我時流的血就在這大街上!你們這些臭蟲,吸飽了我們高密東北鄉的血,是時候了,你們該滾蛋了!滾回你們的兔子窩,把老子的家讓出來。

    “ 他激烈地演說着,言詞铿锵,聲情并茂,每說一句話,他的手掌就用力地拍打一下駝峰。

    他每拍一下駝峰。

    駱駝的脖子就激靈一下。

    他每拍一下駝峰,士兵們就吼叫一聲。

    他每拍一下駝峰,魯立人的臉色就蒼白一分。

    終于,飽受刺激的駱駝身體一縮,牙龇嘴咧,一股腐臭的粥樣物,從它的碩大的鼻孔裡噴出來,塗在魯立人灰白的臉上。

     “我抗議!”魯立人抹去臉上的污物,氣急敗壞地大叫着,“我強烈抗議,我要向最高當局控告你!” “在這裡,”司馬庫說,“老子就是最高當局。

    現在我宣布,限你們在半小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