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關燈
嘎啦啦響着。

    我們把二十年前日本商人三船飯郎創辦的美棉引種株式會社舊址丢在大街的右側,把高密縣長牛騰霄動員婦女放腳時的演講台丢在司馬家的打谷場上。

    最後,馬車沿着墨水河邊的道路左拐,進入了一直延伸到沼澤地的平坦原野。

    陣陣潮濕的南風,吹來了腐敗的氣息。

    蛤蟆在路邊的溝渠裡、在河邊淺水裡,甕聲甕氣地叫着,成群的肥大蝌蚪,改變了河水的顔色。

     進入原野之後,馬車驟然加快了速度。

    趕車的“老山雀”鞭打着梢馬,連瘸了腿的那匹也不放過。

    道路崎岖不平,馬車颠簸得很厲害,車上的屍首散發出臭味,車廂的闆縫裡,滲出了液體。

    哭聲完全停止,死難者家屬都用衣袖掩住嘴巴和鼻孔。

    司馬亭帶着他的随從,從我們身邊擠過去,跑到了馬車的前頭。

    他們都彎着腰向前疾跑,把我們和馬車甩在後邊,把熏死人的氣味甩在後邊。

    十幾條瘋狗吠叫着,在道路兩邊的麥田裡聳跳。

    它們的身體在麥浪中起伏,忽隐忽現,宛若海浪中的豹子。

    今天是烏鴉和老鷹的盛大節日。

    高密東北鄉寬廣地盤上的烏鴉全部到齊,像一團黑雲懸在馬車上空,它們呼啦呼啦地上下翻飛,發出興奮的尖叫,排成各種隊形,不斷地往下俯沖。

    成熟的老烏鴉用堅硬的喙啄擊着死難者的眼睛;缺乏經驗的年輕烏鴉則啄擊死者的腦門,發出“笃笃”的響聲。

    “老山雀” 用鞭抽打它們,每鞭都不落空。

    有幾隻烏鴉跌下去,被車輪碾成肉醬。

    大概有七八隻蒼鷹,在極高的空中翺翔。

    複雜的氣流逼得它們有時飛得比烏鴉還要低。

     蒼鷹對屍首也有興趣,它們也是噬腐者,但它們不與烏鴉合流,保持着虛僞的高傲态度。

     太陽從雲層中露了一下臉,使萬畝即将成熟的小麥燦爛輝煌。

    太陽一露臉風向便轉了。

    在風向調轉的過程中,出現了短暫的平靜,匆匆追逐的麥浪全都睡着了,或者是死了。

    陽光下出現那麼廣大、幾乎延伸到天邊去的黃金闆塊。

    那麼多的成熟的堅硬麥芒像短促的金針,閃爍閃爍一望無際地閃爍。

    就在這時候馬車拐進了麥田中狹窄的便道。

    車夫隻能在麥稞子裡行走。

    兩匹梢馬是杏黃和碧綠,它倆無法并肩在路上行走,隻能是或者杏黃在麥稞子裡行走或者碧綠在金黃的麥田裡行走。

    它們像兩隻賭氣的男孩,一會兒你把我擠到麥田裡,一會兒我把你擠到麥田裡。

    車速減緩,烏鴉們更加猖狂。

    有幾十隻烏鴉竟然蹲在屍首上,耷拉着翅膀,連續啄擊。

    “老山雀”顧不上去管它們啦。

    這年的麥子長得格外好,稭稈粗壯,麥穗豐盛,顆粒飽滿。

    麥芒摩擦着馬的肚皮,劃着馬車的膠輪和車廂擋闆,發出令人周身發癢的聲音。

    麥田中露出狗的忽隐忽現的腦袋,它們的眼睛緊閉着不敢睜開,否則麥芒會刺瞎它們的眼睛。

    它們倚仗着嗅覺保持正确的方向。

     進入麥田後,狹窄的道路拉長了我們的隊形。

    大家早就停止了嚎哭,連低聲啜泣都沒有。

    間或有一個孩子不慎跌倒,近旁的人不管是否親屬,立即伸出友愛的手。

    在這種肅穆的團結氣氛中,孩子磕破了嘴唇也不哭泣。

    麥田還處在靜寂中。

    但這靜寂是緊張不安的。

    不時有鹧鸪被馬車和瘋狗驚起來,撲撲楞楞地在低空飛行一段,沉沒在遠處的小麥的黃金海裡。

    麥梢蛇,一種高密東北鄉特産的火紅色劇毒的小蛇,在麥芒上似電火遊弋。

    馬看到麥芒上的電火渾身顫抖,狗匍匐在麥壟間,不敢擡頭。

    一半太陽進入黑雲,另一半太陽的射線便顯得格外強烈。

    麥田上空匆匆奔跑着巨大烏雲的暗影,被陽光照耀着的部分麥子,黃得好像燃燒的火。

    風向倒轉的間隙裡,億萬根麥芒撥動着空氣。

    麥子在竊竊私語、喃喃低語,交流着可怕的信息。

     先是有一縷溫柔的風從東北方向掠着麥梢刮過,風的形狀通過千萬棵顫抖的麥穗表現出來。

    平靜的麥子海裡出現一些淙淙流淌的小溪。

    繼來的風利索有力,分割了麥子海。

    前頭那人扛着的高竿上的紅布條飄揚起來,雲聲呼噜噜響着。

    東北的天邊上有一道彎曲的金蛇竄動,雲像血染,隆隆的雷聲沉悶地傳來。

     又靜了一個短暫的時刻,蒼鷹盤旋着從高空降下來,消逝在麥壟裡。

    烏鴉們則爆炸般地飛射到很高的地方,呱呱驚叫。

    然後狂風大作,麥浪翻騰。

    有的從北往西滾,有的從東往南滾。

    有長浪,有短浪,擁擁擠擠,推推搡搡,形成一些黃色的漩渦。

    也好像麥子海被煮沸了。

    烏鴉群散了。

    有一些單薄的蒼白大雨點子啪哒啪哒落下來。

    雨點中還夾雜着一些杏核般大的堅硬冰雹,一時間冷徹骨髓。

    冰雹稀疏,敲打着麥穗和麥芒,敲打着馬腚和馬耳,敲打着死者的肚皮和生者的頭顱。

     幾隻被冰雹打破腦袋的烏鴉像石頭般墜落在我們面前。

     母親緊緊地摟抱着我,把我脆弱的腦袋藏在她那兩隻乳房的溫暖夾縫裡。

     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