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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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觸着水面,雙臂分開,合攏,分開,合攏,搜索着前進。

    她們身後,河水變得渾濁,有一些鵝黃色的水草葉子被絆斷,漂浮在水面上。

    每當她們直起腰時,便一定是摸到蝦子了。

    一會兒領弟,一會兒盼弟,一會兒想弟…… 五個妹妹幾乎是不間斷地把蝦子擲到河灘上。

    來弟跑來跑去撿蝦,求弟也尾随上來。

     她們在不知不覺中,靠近了那座橫跨蚊龍河的拱形石橋。

    上官來弟招呼妹妹們:“上來吧,都上來,蝦簍滿了,該回家了。

    ” 妹妹們戀戀不舍地上了岸,站在河灘上。

    她們的手都泡得發了白,小腿上沾滿紫色的淤泥。

    大姐,今天河裡蝦子咋會這麼多?大姐,娘把小弟弟給我們生出來了吧?大姐,日本鬼子是個啥樣?他們真的吃小孩嗎?大姐,啞巴家為什麼把雞殺了?大姐,奶奶為什麼老是罵我們?大姐,我夢到娘肚子裡有一條大泥鳅……妹妹們向來弟輪番提問,她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

    她的眼睛盯着石橋。

    石橋閃爍着青紫色的光輝。

    那輛三匹馬拉着的膠皮轱辘大車從村子裡馳出,停在橋頭上。

     小個子車夫攏住馬。

    馬煩躁不安地用前蹄敲擊着橋石,蹄鐵聲清脆,橋石上濺出火星。

    幾個男人都赤着膊,攔腰紮着寬闊的牛皮腰帶,腰帶的銅環扣像金子一樣耀眼。

    上官來弟認識他們。

    他們是福生堂護院的家丁。

    家丁們跳上車,先把車上的谷草扔下來,接着把酒簍子搬下來。

    一共搬下十二簍酒。

    車夫攬着馬頭,讓轅馬後坐,使大車倒退,退到橋頭旁邊的空地上。

    這時,她看到,福生堂的二掌櫃司馬庫,騎着一輛漆黑的自行車從村中蹿出來。

    這是高密東北鄉開天辟地之後的第一輛自行車,德國制造,世界有名的麗人牌。

    爺爺上官福祿手賤,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車把,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惹得二掌櫃黃眼珠子冒藍光。

    他身穿柞蠶絲綢長袍,白洋布褲子,腳脖子上紮着黑穗藍帶子,腳穿白底膠皮鞋。

    他的兩個肥大的褲腿膨脹着,好像裡邊充滿了氣體。

    他的袍角撩起,掖在腰帶裡。

     腰帶是白絲線織成,垂着一長一短兩穗流蘇。

    左肩右斜一條窄窄的棕色皮帶,皮帶連結着皮盒子,皮盒子口上,露出一角火苗一樣的紅綢。

    德國麗人牌自行車鈴聲如爆豆,司馬庫風一樣馳來。

    他跳下車子,摘下翻檐草帽扇着風,臉上的紅痣好像一塊赤炭。

    他大聲命令家丁:“快點兒,把谷草堆在橋上,倒上酒,點火燒這些狗日的!” 家丁們忙忙急急,抱谷草到橋上。

    一會兒工夫,橋上谷草堆了半人高。

    寄生在谷草中的小白蛾子撲撲楞楞地飛出來,有的跌落在河水中,進了魚腹,有的進了燕子的口。

     “往草上倒酒!”司馬庫大聲喊着。

     家丁們擡着酒簍,仄歪着身體上橋。

    他們拔開豬尿脬,把酒簍擡起來傾倒,清涼美酒咕嘟嘟流出,香氣醉了一條河。

    谷草唰唰地響着。

    很多酒液在橋上流,流到橋石邊沿,彙集起來,急雨般落在河水中。

    橋下嘩啦啦一片水響。

    十二簍酒澆完,整座石橋像用酒洗了一遍。

    枯黃的谷草變了顔色。

    橋的邊沿上,懸挂着一道酒的透明簾幕。

    一袋煙工夫,河裡便漂起一層白花花的醉魚。

    上官來弟的妹妹們要下河撈魚。

    上官來弟低聲喝斥她們:“别下,跟我回家!” 橋上的奇景吸引着妹妹們,她們站着不動。

    其實橋上的奇景也吸引着上官來弟,她拖拉着妹妹們往回走,眼睛卻始終沒離開橋。

     司馬庫得意洋洋地在橋上站着,“啪啪”地拍着巴掌,雙眼放金光,滿臉都是笑容。

    他對着家丁們炫耀:“這條巧計,隻有我才能想出來!媽的,隻有我才能想得出來。

    小日本,快快來,讓你們嘗嘗我的厲害。

    ”.家丁們随聲應和着。

    一個家丁大聲問:“二爺,現在就點火嗎?” 司馬庫道:“不,等他們來了再點。

    ” 家丁簇擁着司馬庫往橋頭走去。

     福生堂的馬車也回了村。

     橋上恢複了甯靜,隻有酒液落水的聲音。

     上官來弟提着蝦簍,帶着妹妹們,分撥開河堤漫坡上生長着的茂盛灌木,住堤頂爬去。

    突然,她看到一張黑瘦的臉,掩映在灌木枝條間。

    她驚叫一聲,手中的蝦簍落在彈性豐富的枝條上,跳動着,滾到河水邊。

    蝦子流出簍,一片亮點在灘塗上跳躍。

    上官領弟去追趕蝦簍,幾個妹妹去捕捉蝦子。

    她膽怯地往河邊倒退,眼睛不敢離開那張黑臉。

    黑臉上綻開一朵抱歉的笑容,兩排亮晶晶的牙齒,閃爍着珠貝般的光芒。

    她聽到那人低聲說:“大妹子,别害伯,我們是遊擊隊。

    别出聲,快點兒離開這兒。

    ” 這時,她才看清楚,河堤灌木叢中,蹲着幾十個穿綠衣的人。

    他們都闆着臉,瞪着眼,有的摟着長槍,有的捧着炸彈,有的拄着紅鏽斑斑的大刀。

    面前這個面帶笑容、黑臉白牙的男人,右手握着一隻藍色的小槍,左手托着一個噼噼作響的亮晶晶的東西。

    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塊用來度量時間的懷表。

    而這個黑臉男人,最終鑽進了她的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