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何以最惡“妾婦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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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近年頗讀陳寅恪先生之書,于義甯之學的特點偶有會心,知道其晚年所著之《柳如是别傳》,“古典”往往绾合着“今情”,通過表彰柳如是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方面鞭笞明清鼎革之際的失卻操守的士大夫階層,另一方面對現實生活中的沒有氣節的知識分子也表示了嘲諷之意。“改男造女态全新,鞠部精華舊絕倫”、“塗脂抹粉厚幾許,欲改衰翁成姹女”參見《陳寅恪詩集》第75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這些詩句表明,寅恪先生最不能容忍的是知識分子躬行“妾婦之道”。

    《紅樓夢》的作者對“妾”似乎也沒有什麼好感。書中寫到的許多“妾”,德行言動都大成問題。最突出的是趙姨娘,作者的态度不是一般的對自己作品人物的批評、貶抑、譴責,而是充滿了情感上乃至生理上的厭惡。曹雪芹的筆墨本來很忠厚,即使是反面人物,也決不流于簡單化。王熙鳳劣迹至多,但她聰明能幹,自有可愛處。薛蟠之低俗陋劣(還有命案),人皆知曉;但他又有講義氣、不奸猾的一面。惟有趙姨娘,可以說一無是處。《紅樓夢》中沒有第二個人物被作者描寫得如此不堪。我們簡直不明白作者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特别厭惡“妾”,成心與“妾”過不去。所以對一心想獲得妾的地位的花襲人他也不具任何好感。而對不願做妾的鴛鴦姑娘,卻格外敬重。

    第四十六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圍繞做妾和不做妾的問題,掀起一場牽動面極廣的風波,賈母、賈赦、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寶玉、襲人、平兒等賈府上下人等,都卷了進去。且不論賈府各色人物在此一事件中的不同态度和表現,隻看鴛鴦的幾段說辭就頗為出人意表。賈府的大老爺賈赦看中了“老祖宗”屋裡的丫鬟,要作為妾來收房,這在當時的大家族裡,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大太太邢夫人為博“賢惠”之名,親自去說項,結果碰了釘子,又派鴛鴦的嫂子出馬,戲劇性的場面便發生了——

    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裡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地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死勁啐了一口,指着他罵道:“你快夾着×嘴離了這裡,好多着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到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面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要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王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鴛鴦這番話誠然是痛快淋漓,但細審話語的向度,“羨慕人家女兒做了小老婆”這一類話語,作為情急之詞,倒也并不違乎情理,問題是還進而說“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就難免有出挑之感。聯想到傳統社會向來有“家”、“國”一體的特征,讀者禁不住會想:作者到底是在罵誰呢?更奇的是鴛鴦當着賈母的面發誓不從不嫁時,竟然提到“日頭月亮照着嗓子”,這不分明暗寓着一個明朝的“明”字嗎?而賈母就此事發出責難又說:“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既要好東西,又要好人,正是當年南下清兵的行事方式。看來《紅樓夢》中有關明清史事的待發之覆不少。雖然我個人并不堅執研究《紅樓夢》一定要把書中的情節和明清史事具體聯系起來,但如果有人這樣做了,我想也應該得到不抱偏見的學術同行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