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盡鳥投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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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文化内涵其實不那麼簡單,雖說描寫的是十八世紀中葉的社會生活,卻有長期積澱起來的具有恒定因素的文化成分滲透其中,這些成分不僅屬于清朝一時一代,而是作為中華文化傳統的象征物而被作者和讀者所感知。古代文字作品中,沒有哪一部有《紅樓夢》這樣豐盈的文化包容量。我們從《紅樓夢》裡幾乎看到了整個中國文化。特别是我們民族的人文意識和人文傳統,可以說盡在其中了。換言之,《紅樓夢》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它所流露的文化精神,很多可以稱為整個中華民族的曆史文化精神,這方面的内容,今天當然可以而且應該傳播。何況曹雪芹的思想中殘存有反滿情緒,或者如餘英時先生所說,具有“漢族認同感”餘英時的《關于紅樓夢的作者和思想問題》和《曹雪芹的“漢族認同感”補論》兩文有專門論述,參見餘著《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183頁至第210頁,台北聯經公司1981年版。,因而在具體描寫中,官制曆代互用,服飾非滿非漢,甚至小姐、丫鬟的腳是小腳還是天足,紅學家都深感難辨參見唐德剛的《曹雪芹的文化沖突》一文,載《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讨會論文集》第151至第162頁,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及《本書》第272頁至第274頁。,可見《紅樓夢》作者用心之苦,亦可見處在當時曆史環境所反映的滿漢文化沖突之重。從文化學的角度研究《紅樓夢》,應該是個說不完的課題。這方面的研究論文和研究著作不是太多,而是還很不夠。

    但時下人們所提倡并力圖加以實施的“紅樓文化”,偏重于實用文化和世俗文化方面,所以有人提出了“應用紅學”的概念。前面我曾說有兩個《紅樓夢》,兩種紅學。所謂“應用紅學”,應該屬于那一種?對《紅樓夢》反映的文化現象做學術研究,如前所說,是紅學的題中應有之義,不存在應用不應用的問題。但舉辦《紅樓夢》服飾展、擺“紅樓宴”、釀《紅樓夢》酒、表演《紅樓夢》茶藝,就有點應用的味道了。但這是紅樓文化的應用,是讓古典進入現代生活,不是學術研究意義上的紅學。《紅樓夢》八十回之後,有後三十回或後四十回;一百二十回之後,有各種續書。紅學研究,有紅學與曹學的分别,曹學又分芹學與脂學。曆史上,索隐派紅學、考證派紅學、小說批評派紅學,是紅學的三大學派。如今紅學衰微,“紅樓文化”出焉,随之又有“應用紅學”之目。莫非應了“禮失,求諸野”那句古語?可是,這種發展前景是曹雪芹和他的古典文學名著的幸還是不幸?是紅學的興旺還是不興旺?

    也許我不過是白居易筆下的“上陽白發人”,當貞元、元和之際仍穿着天寶年間流行的“小頭鞋履窄衣裳”,不知時世已換“寬妝束”。但我想學術研究總有别于時裝展覽,學者無須随時世來轉移自己的觀念和方法。如果一定認為“應用紅學”也是紅學,可以用得上《紅樓夢》裡史大姑娘的一句話:“這鴨頭不是那丫頭,缺少二兩桂花油。”蓋缺少學術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