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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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布鞋換?得了吧,我已經有鞋穿了!” 他用更低的聲音悄悄說:“不是換,是買你的!” “買?”我一怔。

     他說:“你要個價吧!” 我想:還要到四川去,窮家富路,錢也是我所十分缺少的東西。

    遂問:“你想給多少?” 他朝我伸出了一隻手。

     “五元?” 他點點頭。

     我一把奪過背心來:“拉倒吧!光我這件背心還是兩元多買的呢!” 他說:“可你這背心都快破了!” 我說:“但它的紀念性是無價的!‘毛主席萬歲’五個字是蒙文寫的!是‘草原英雄小姐妹’親筆寫的!你想一元錢一個字就買去呀?‘毛主席萬歲’五個字就那麼不值錢啊?她們的簽名就白送給你啦?一分錢也不算啦?十年二十年後,要成立個‘文化大革命’紀念館什麼的,我這破背心是有展覽意義的!” 他說:“那我承認,那我承認!還是你要個價吧!”目光盯着我的背心,象個在行的古董商盯着一件稀世古董。

     我說:“紅衛兵要做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模範。

    咱倆都是紅衛兵,買賣要公平。

    我也不多要你錢,你給十五元吧!” 他猶豫着。

     我說:“少于十五元我是絕不賣的!誰在‘大串聯’中不想帶回幾件有重要紀念意義的東西呢?我是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才肯……”我真羞于說出那個“賣”字來,便又坦率又巧妙地這麼說下去:“白白送給你吧,我舍不得。

    我不過是象征性的與你交換,你也應該理解我的心情……” 他仍猶豫着。

     我見他猶豫不決,唯恐“交換”不成,便從草墊子下摸出那塊礦石,往背心上一壓,用不惜血本大犧牲的語氣說:“十五元,兩件難得的紀念品都歸你!” 他終于開口了,隻吐出一個字:“好!” 我用背心包起礦石,往他腿上慷慨地一放。

    同時向他伸出一隻手。

     他也立刻從兜裡掏出錢包來。

    他錢包裡的錢真不少,不是拾元一張的,就是五元一張的。

    厚厚的一疊,大概有一百多元。

    我們全家兩個月的生活費才一百元。

    能帶這麼多錢進行“大串聯”,令人羨慕啊!都說上海人“摳門兒”,我算信了!他有這麼多錢,剛才卻隻想掏五元!早知他是個“百元富翁”,我就狠敲他一筆了!我有些後悔莫及。

    我若有經驗,沉着點,興許完全沒必要再加上那塊礦石。

    或者礦石另議價,五元八元的準也能“交換”出手。

     他給了我一張拾元的票,一張五元的票後,又問:“你還有什麼有紀念性的東西嗎?” 我說:“沒啦。

    就這兩件,你也可以向許多人大大炫耀了!” 他高興地笑了,拿走我的背心和礦石,回到他的睡處,放入他的小皮箱,上了鎖。

     看門的老頭來通告大家:無論誰,隻能在此住三天了。

    三天内必須離開,因為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經檢閱過我們了。

    這裡即将開始接待下一批進京的紅衛兵。

     我還他大衣。

     他說讓我繼續穿着蓋着,走時還他。

     那老頭是我在“大串聯”中遇到的第一個大好人。

    如今我也是一個北京人了,無數次路過地質博物館那條胡同。

    每次路過,都會想起他。

    他肯定早已退休了。

    也許已經去世了。

    第二十章 二月中旬,哈爾濱市,不,“東方紅城”幾所全國聞名的重點大學——軍事工程學院、工業大學、建築工程學院、黑龍江大學、哈爾濱師範學院的學生造反派,與幾座大工廠——軸承廠、量具刃具廠、鍋爐廠、一機廠的工人階級造反派聯合起來,一舉奪取了省市各級各方面的領導大權。

    繼上海“一月風暴”之後,在全國第二個成立了“三結合革命委員會”。

    《紅旗》雜志、《人民日報》同樣發表了熱烈歡呼式的社論,頌之為“東北新曙光”。

    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政治局、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同樣向他們發來了賀電。

    而當時,政治局已名存實亡,完全由中央文革把持了。

     黑龍江省“三結合革命委員會”主任潘複生——兼黑龍江省軍區政委。

    第一副主任汪家道是省軍區司令員。

    常委中隻有一位大學生造反派——哈爾濱師範學院的範正美。

    他因首創“柳河幹校”而在全省乃至全國的大學生造反派中享有威望。

    毛主席高度贊揚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新生事物”,是一個“偉大的創舉”。

    《紅旗》雜志、《人民日報》連篇累牍地發表向全國推廣“五·七幹校”寶貴經驗的大塊文章。

     哈軍工“紅色造反團”和“八·八團”第一次赴京談判後,起初參加了“八·八團”的毛遠新宣布退出“八·八團”,轉而加入“紅色造反團”。

    毛遠新同時公開發表在北京毛主席與之談話的内容:不要站在文化大革命的對立面,不要站在保守派的一邊,要堅定地站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邊,要同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起向“走資派”進行鬥争…… 毛遠新的反戈一擊,對“八·八團”是一次最沉重的打擊。

    “八·八團”從此一蹶不振。

    聯合在“八·八團”麾下的各派組織,分崩離析。

    不久,在中央文革的迫令下,唯一能與“紅色造反團”分庭抗禮的“八·八團”宣布解散。

    旌倒兵潰。

    “東方紅城”便屬“紅色造反團”的一統天下。

     因而完全可以說,黑龍江省及“東方紅城”的奪權,是“紅色造反團”進行的。

    潘複生是他們樹立起來的“革命幹部”。

     潘複生“文化大革命”前從外地調來黑龍江省任副省長,“文化大革命”開展起來後便“養病”了,所以他是省委領導人中唯一沒什麼嚴重“罪行”的人。

    也沒受什麼批鬥之苦。

    要成立“三結合革命委員會”的時候,已經奪了權的造反派們才想到他的存在。

    沒有一個“革命幹部”,“三結合”則不成其為“三結合”,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産階級司令部便不批準這樣的“革命委員會”誕生。

    所以造反派們象搶新娘一樣,急急匆匆地将他推上了“革命委員會”的花轎,吹吹打打地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天幕上描繪出了一片“燦爛”無比的“東北新曙光”。

     奪權的勇士們原以為推出一個潘複生不過是推出一個“傀儡”湊齊“三結合”而已,真正的大權毫無疑問理所當然是會掌握在他們手中的。

    他們推出了他,給予了他第二次政治生命,他還能不對他們感恩戴德嗎?他還不能與他們“心有靈犀一點通”,乖乖地聽他們的調遣嗎?他敢不看他們的眼色行事嗎?在他們理想的“三結合”中,革命委員會主任應該是範正美才對。

    因為範正美對全國的“文化大革命”有“五·七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