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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剛一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着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着魯迅先生花園的夾竹桃,明亮亮的。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着。

    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上邊睡着了。

    魯迅先生喜歡吃一點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

    魯迅先生吃的是中國酒,多半是花雕。

    老靶子路有一家小吃茶店,隻有門面一間,在門面裡邊設座,座少,安靜,光線不充足,有些冷落。魯迅先生常到這裡吃茶店來,有約會多半是在這裡邊,老闆是猶太也許是白俄,胖胖的,中國話大概他聽不懂。

    魯迅先生這一位老人,穿着布袍子,有時到這裡來,泡一壺紅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談了一兩個鐘頭。

    有一天魯迅先生的背後那茶座裡邊坐着一位摩登女子,身穿紫裙子黃衣裳,頭戴花帽子……那女子臨走時,魯迅先生一看她,用眼瞪着她,很生氣地看了她半天。而後說:

    “是做什麼的呢?”

    魯迅先生對于穿着紫裙子黃衣裳,花帽子的人就是這樣看法的。

    鬼到底是有的沒有的?傳說上有人見過,還跟鬼說過話,還有人被鬼在後邊追趕過,吊死鬼一見了人就貼在牆上。但沒有一個人捉住一個鬼給大家看看。

    魯迅先生講了他看見過鬼的故事給大家聽:

    “是在紹興……”魯迅先生說,“三十年前……”

    那時魯迅先生從日本讀書回來,在一個師範學堂裡也不知是什麼學堂裡教書,晚上沒有事時,魯迅先生總是到朋友家去談天。這朋友住的離學堂幾裡路,幾裡路不算遠,但必得經過一片墳地。談天有的時候就談得晚了,十一二點鐘才回學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魯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魯迅先生向着歸路走得很起勁時,往遠處一看,遠遠有一個白影。

    魯迅先生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學時是學的醫,常常把死人擡來解剖的,魯迅先生解剖過二十幾個,不但不怕鬼,對死人也不怕,所以對墳地也就根本不怕。仍舊是向前走的。

    走了不幾步,那遠處的白影沒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并且時小時大,時高時低,正和鬼一樣。鬼不就是變幻無常的嗎?

    魯迅先生有點躊躇了,到底向前走呢?還是回過頭來走?

    本來回學堂不止這一條路,這不過是最近的一條就是了。

    魯迅先生仍是向前走,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麼樣,雖然那時候也怕了。

    魯迅先生那時從日本回來不久,所以還穿着硬底皮鞋。魯迅先生決心要給那鬼一個緻命的打擊,等走到那白影旁邊時,那白影縮小了,蹲下了,一聲不響地靠住了一個墳堆。

    魯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了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聲叫起來,随着就站起來,魯迅先生定眼看去,他卻是個人。

    魯迅先生說在他踢的時候,他是很害怕的,好象若一下不把那東西踢死,自己反而會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來是個盜墓子的人在墳場上半夜作着工作。

    魯迅先生說到這裡就笑了起來。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腳就立刻變成人了。”

    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讓魯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為給了他一個作人的機會。

    從福建菜館叫的菜,有一碗魚做的丸子。

    海嬰一吃就說不新鮮,許先生不信,别的人也都不信。因為那丸子有的新鮮,有的不新鮮,别人吃到嘴裡的恰好都是沒有改味的。

    許先生又給海嬰一個,海嬰一吃,又不是好的,他又嚷嚷着。别人都不注意,魯迅先生把海嬰碟裡的拿來嘗嘗,果然不是新鮮的。魯迅先生說:

    “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以後我想起這件事來,私下和許先生談過,許先生說:“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們學不了的。哪怕一點點小事。”

    魯迅先生包一個紙包也要包得整整齊齊,常常把要寄出的書,魯迅先生從許先生手裡拿過來自己包,許先生本來包得多麼好,而魯迅先生還要親自動手。

    魯迅先生把書包好了,用細繩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連一個角也不準歪一點或扁一點,而後拿着剪刀,把捆書的那繩頭都剪得整整齊齊。

    就是包這書的紙都不是新的,都是從街上買東西回來留下來的。許先生上街回來把買來的東西一打開随手就把包東西的牛皮紙折起來,随手把小細繩卷了一個卷。若小細繩上有一個疙瘩,也要随手把它解開的。準備着随時用随時方便。

    魯迅先生住的是大陸新村九号。

    一進弄堂口,滿地鋪着大方塊的水門汀,院子裡不怎樣嘈雜,從這院子出入的有時候是外國人,也能夠看到外國小孩在院子裡零星的玩着。

    魯迅先生隔壁挂着一塊大的牌子,上面寫着一個“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