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關燈
餐桌上,喬怡問廖崎:“你寫過一部小說?” 廖崎喝了兩杯酒,臉微微發紅:“我假如有空,倒真想把咱們八個人那場奇遇寫成小說!可就是太忙……” “你先回答我,你有沒有寫過一部十五萬字的小說,三個月前寄到我們出版社?” “真要把咱們那段經曆寫出來,準能在咱們這一代人裡收到三個‘F’的反響。

    ”廖崎仍延續着自己的思路,“情節現成,人物現成,構思也有了……” “讀者也有了,”萍萍笑道,“就是還沒有寫!” 楊燹捅了廖崎一拳:“你小子還是那麼口若懸河!” 女服務員來上菜,看見了西裝筆挺的廖崎,為優待這位“體面人物”,她轉身把錄音機的音量開大了一倍,整個店堂的空氣都震得發颠。

     廖崎忍無可忍地晃晃頭:“是否讓他們換一盤磁帶?這哪是音樂?……要我命了!” “行了,了不起!别處處顯示你比别人高雅。

    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交響樂不能代替流行歌曲,何況貝多芬死了一百多年,鄧麗君還健在。

    ”楊燹說着,又把臉轉向季曉舟,“你說呢,曉舟?” 季曉舟微笑:“我的鑒賞水平跟我胃口一樣,不挑食。

    沒有好的,粗茶淡飯一樣吃得香。

    ” 喬怡卻笑不出來,她該把小本上最後一個名字也劃去了。

    這部寫得不壞的小說居然無人認領!難道她回去跟主編說:“這位作者叫‘謎’嗎?” 喬怡,你這個見習編輯首戰敗北。

    連作者都找不着,這怎麼說得出口?人們會說:“什麼組稿,她會男朋友去了!”可你怎麼對大家解釋?他們用衷心祝福的目光送你踏上這趟旅途,一個二十九歲的姑娘未婚,似乎成了大家的過錯。

     要不,你就老實向人們宣布,你愛的那個人跟另一個姑娘結婚了。

    這有什麼?你還喝了他們的喜酒。

    就怕你到時做不出那副玩世不恭的臉子。

    你那時笑得準比哭還醜…… 喬怡擡起頭,看見楊燹正擔憂地盯着她。

    大家都在盯着她。

    她慌忙把酒杯遞到嘴邊。

     鄰桌鬧哄哄的,一堆亂蓬蓬的頭發忽聚忽散。

    “活着有啥搞頭?!”那穿橫條花毛衣的小夥子一口一個“日他媽”,盡管脖子上挂着十字架。

    一桌人臉上都顯出可笑的悲哀。

     “……到哪個單位都攤着巴掌問你要文憑,日他媽,掏茅廁沒得文憑也不行!天天晚上補初中,日他媽,該娶婆娘的歲數還跟那些屁毛殼兒一起背X+Y……” 夥伴們用半醉的舌頭附和着:“沒得文憑,怕是沒哪個婆娘跟你……” “背時……活着有啥搞頭!”小夥子說着,急匆匆奔出門嘔吐去了。

     廖崎嫌惡地扭過臉,萍萍也怨道:“怎麼遇上這幫鬼……” “了不起,你們畢業分配如何?”楊燹問道。

     “暫時還沒定,不過人人都在找路子。

    ” “你不用找,優等生。

    ”楊燹說。

     季曉舟關切地向前傾着身子:“你打算去哪兒?” “去哪兒?”萍萍斜着下巴,一副怪樣,“北京那麼多體面單位還不夠他挑?要嫌那還不夠高級,還有美國、意大利、法蘭西!”萍萍不動聲色地微笑着,“将來人家是什麼新秀啊、明星啊,我們也少不了沾光!(她不理會季曉舟的制止)到時候,他想起你季曉舟的時候:‘對,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個三毛。

    咳呀呀,那家夥拉琴比木匠拉鋸還賣勁兒!’……” 廖崎垂下眼皮,季曉舟紅了臉。

    喬怡在桌下狠狠踢了萍萍一腳。

     “踢我幹什麼?我還把他往好處說了!這家夥(她指着廖崎)從穿開裆褲那時就沒拿黑眼珠看過人!” 楊燹隻顧大嚼,忽然爆發性地大笑起來,笑得店堂裡的人都往這邊看。

     “沒法子,”楊燹笑畢,拍拍廖崎,“老天爺給了你這麼好的皮兒,又給你這麼好的瓤,這運氣讓誰攤上就得學乖點,不然就得挨揍!因為你的存在本身對别人就是一種嘲笑。

    ” 廖崎沉默,須臾又仰靠在椅背上。

    他想,假如一個人有幸在生和死的分界線上站一會兒,在一種絕對孤獨和無望的景況中待一會兒,他就獲得了類似動物反刍一樣的機會,嘔出過去生活的所有細節,再咀嚼品味一番。

    看着季曉舟重新縫補後的嘴唇,他時時想起自己伏在那瘦削的溜肩膀上的情景。

    這還不足夠鞭撻他素來的驕傲嗎?何況他有了三個月時間用來靜思:為了脊椎複位,他困在病床上,渾身能動的隻有思想…… 喬怡開始同情廖崎了,她覺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