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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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它仍受到曆代烏托邦主義的深深影響。

    但從1900年開始出現了各色各樣的社會主義,每一種都越來越公開放棄了要實現自由平等的目标。

    在本世紀中葉出現的新的社會主義運動,在大洋國稱為英社,在歐亞國稱為新布爾什維主義,在東亞國一般稱為崇死,其明确目标都是要實現不自由和不平等。

    當然,這種新運動産生于老運動,往往保持了老運動原來的招牌,而對于它們的意識形态隻是嘴上說得好聽而已。

    但是它們的目标都是在一定時候阻撓進步,凍結曆史。

    常見的鐘擺來回現象,會再次發生,然後就停止不動了。

    象過去一樣,上等人會被中等人趕跑,中等人就變成了上等人;不過這次,出于有意的戰略考慮,新的上等人将永遠保持自己的地位。

     所以産生這種新的學說,一部分原因是曆史知識的積累和曆史意識的形成,而這在十九世紀以前是根本不存在的。

    曆史的循環運動現在已明顯可以識别,或者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如果可以識别,那就可以改變。

    但是主要的、根本的原因是,早在二十世紀初期,人類平等在技術上已可以做到了。

    按天賦來說各人不等,而且各有所長,有些人就比别人強些,此話固然仍舊不錯,但是階級區分已無實際必要,财富巨額差别也是如此。

    在以前的各個時代裡,階級區分不僅不可避免,而且是适宜的。

    不平等的是文明代價。

    但是由于機器生産的發展,情況就改變了。

    即使仍有必要讓各人做不同的工作,卻沒有必要讓他們生活于不同的社會或經濟水平上。

    因此,從即将奪得權力的那批人的觀點來看,人類平等不再是要争取實現的理想,而是要避免的危險。

    在比較原始的時代裡,要建立一個公正和平的社會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但這種社會卻是比較容易使人相信。

    好幾千年以來人類夢寐以求的,就是實現一個人人友愛相處的人間天堂,既沒有法律,也沒有畜生一般的勞動。

    有些人縱使在每一次曆史變化中都能得到實際好處,這種幻想對他們有一定的吸引力。

    法國革命、英國革命、美國革命的後代對于他們自己嘴上說的關于人權、言論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類的話,有點信以為真,甚至讓自己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這些話的影響。

    但是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所有主要的政治思潮都成了極權主義的了。

    就在人世天堂快可實現的關頭,它卻遭到了诋毀。

    每種新的政治理論,不論自稱什麼名字,都回到了等級制度和嚴格管制。

    在1930年左右,觀點開始普遍硬化的時候,一些長期以來已經放棄不用的做法,有些甚至已有好幾百年放棄不用的做法,例如未經審訊即加監禁、把戰俘當作奴隸使用、公開處決、嚴刑拷打逼供、利用人質、強制大批人口遷徙等等,不僅又普遍實行起來,而且也為那些自認為開明進步的人所容忍,甚至辯護。

     隻有在全世界各地經過十年的國際戰争、國内戰争、革命和反革命以後,英社和它的兩個對手才作為充分完善的政治理論而出現。

    但是在它們之前,本世紀早一些時候就曾出現過一般稱為集權主義的各種制度,經過當時動亂之後要出現的未來世界主要輪廓,早已很明顯了。

    由什麼樣一種人來控制這個世界,也同樣很明顯。

    新貴族大部分是由官僚分子、科學家、技術人員、工會組織者、宣傳專家、社會學家、教師、記者、職業政客組成的。

    這些人出身中産薪水階級和上層工人階級,是由壟斷工業和中央集權政府這個貧瘠不毛的世界所塑造和糾集在一起的。

    同過去時代的對手相比,他們在貪婪和奢侈方面稍遜,但權力欲更強,尤其是對于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更有自覺,更是一心一意要打垮反對派。

     這最後一個差别極其重要。

    與今天的暴政相比,以前的所有暴政都不夠徹底,軟弱無能。

    過去的統治集團總受到自由思想的一定感染,到處都留有空子漏洞,隻注意公開的動靜,不注意老百姓在想些什麼。

    從現代标準來看,甚至中世紀的天主教會也是寬宏大量的。

    部分原因在于過去任何政府都沒有力量把它的公民置于不斷監視之下。

    但是由于印刷術的發明,操縱輿論就比較容易了,電影和無線電的發明又使這更進一步。

    接着發明了電視以及可以用同一台電視機同時收發,私生活就宣告結束。

    對于每一個公民,或者至少每一個值得注意的公民,都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把他置于警察的監視之下,讓他聽到官方的宣傳,其他一切交往渠道則統統加以掐斷。

     現在終于第一次有了可能,不僅可以強使全體老百姓完全順從國家的意志,而且可以強使全體老百姓輿論完全劃一。

     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革命時期以後,社會象過去一樣又重新劃分為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三類。

    不過新的這類上等人同它的前輩不同,不是憑直覺行事,他們知道需要怎樣來保衛他們的地位。

     他們早已認識到,寡頭政體的唯一可靠基礎是集體主義。

    财富和特權如為共同所有,則最容易保衛。

    在本世紀中葉出現的所謂“取消私有制”,實際上意味着把财産集中到比以前更少得多的一批人手中;不同的隻是:新主人是一個集團,而不是一批個人。

     從個人來說,黨員沒有任何财産,有的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個人随身财物。

    從集體來說,大洋國裡什麼都是屬于黨的财産,因為什麼都歸它控制,它有權按它認為合适的方式處理産品。

    在革命以後的幾年中,黨能夠踏上這個統率一切的地位,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反對,因為整個過程是當作集體化的一個步驟而采取的。

    一般都認為,在沒收了資産階級之後,必然就跟着實行社會主義。

    資産階級毫無疑義地确實遭到了沒收。

    工廠、土地、房屋、運輸工具——都從他們手中奪走了;由于這些東西不再成為私有财産,那必然就是公有财産。

    英社是從以前的社會主義運動中産生的,它襲用了以前社會主義運動的詞彙,因此,它在事實上執行了社會主義綱領中的主要一個項目,其結果是把經濟不平等永久化了,這可以預見到,也是事先有意如此。

     但是把等級社會永久化的問題卻比這深刻得多。

    統治集團隻有在四種情況下才會喪失權力:或者是被外部力量所征服;或者是統治無能,群衆起來造反;或者是讓一個強大而不滿的中等人集團出現;或者是自己喪失了統治的信心和意志。

    這四個原因并不單個起作用,在某種程度上總是同時存在。

    統治階級如能防止這四個原因的産生就能永久當權。

    最終的決定性因素是統治階級本身的精神狀态。

     在本世紀中葉以後,第一種危險在現實生活中确已消失。

    三個強國瓜分了世界,不論哪一國都不可征服,除非是通過人口數字上的緩慢變化,而政府隻要有廣泛的權力,這可以很容易加以避免。

    第二個危險也僅僅是理論上的危險。

    群衆從來不會自動起來造反,他們從來不會由于身受壓迫而起來造反。

    說真的,隻要不給他們比較的标淮,他們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受壓迫。

    過去時代反複出現的經濟危機完全沒有必要,現在不會允許發生,不過可能發生其他同樣大規模的失調,而且也的确發生,但不會産生政治後果,因為不滿情緒沒有辦法可以明确表達出來。

    至于生産過剩伺題,自從發明機器技術以來一直是我們社會的潛伏危機,但可以用不斷戰争的辦法加以解決(見第三章),為了把民衆的鬥志保持在必要的高度,這也很有用。

    因此,從我們目前的統治者的觀點來看,唯一真正的危險是有一個新的集團分裂出去,這個集團的人既有能力,又沒有充分發揮作用,因此權力欲很大;還有就是在統治者自己的隊伍中産生自由主義和懷疑主義。

    這也就是說,問題是教育,是要對領導集團和它下面的人數更多的執行集團這兩批人的覺悟不斷地發揮影響。

    至于群衆的覺悟隻須在反面加以影響就行了。

     了解這個背景以後,對于大洋國社會的總結構,即使還沒有了解,也可以由此作出推斷。

    雄踞金字塔最高峰的是老大哥。

    老大哥一貫正确,全才全能。

    一切成就、一切勝利、一切科學發明、一切知識、一切智慧、一切幸福、一切美德,都直接來自他的領導和感召,沒有人見到過老大哥。

    他是标語牌上的一張臉,電幕上的一個聲音。

    我們可以相當有把握地說,他是永遠不會死的,至于他究竟是哪一年生的,現在也已經有相當多的人感到沒有把握了。

    老大哥是黨用來給世人看到的自己的一個僞裝。

    他的作用是充當對個人比較容易感到而對組織不大容易感到的愛、敬、畏這些感情的集中點。

    在老大哥之下是核心黨,黨員限在六百萬人,即占大洋國人口不到百分之二。

    核心黨下面是外圍黨,如果說核心黨是國家的頭腦,外圍黨就可以比作手。

     外圍黨下面是無聲的群衆,我們習慣稱為“無産者”,大概占人口百分之八十五。

    按我們上面分類的名稱,無産者即下等人,因為赤道地帶的奴隸人口由于征服者不斷易手,不能算為整個結構中的固定部分或必要部分。

     在原則上,這三類人的身份不是世襲的。

    父母為核心黨員,子女在理論上并不生來就是核心黨員。

    加入核心黨或外圍黨都需要經過考試,一般在十六歲時候進行。

    在種族上沒有什麼歧視,在地域上也沒有什麼偏重。

    在黨内最高階層中可以找到猶太人、黑人、純印地安血統的南美洲人;任何地方的行政官員都總是從該地區居民中選拔。

    大洋國任何地方的居民都沒有自己是殖民地人民、受遠方首都治理的感覺。

    大洋國沒有首都,它的名義首腦是個動向去處誰都不知道的人。

    除了英語是其重要混合語,新話是其正式語言以外,它沒有任何其他集中化的東西。

    維系它的統治的,不是他們共同的血統,而是共同的信仰。

    不錯,我國的社會是分階層的,而且階層分明,非常嚴格,乍看之下仿佛是按世襲的界線劃分的。

    在不同集團之間,流動性遠遠不如資本主義制度或者前工業時代那麼大。

    黨的兩大分支之間,有一定數量的流動,但其程度不大,足以保證質量低劣的人不會吸收到核心黨裡去,而外圍黨裡有雄心壯志的人有向上爬的機會,但不緻為害。

    在實際生活中,無産階級者是沒有機會升入黨内的。

    他們中間最有天賦的人,若有可能成為不滿的核心人物,則幹脆由思想警察逐個消滅掉。

    不過這種情況不一定非永遠如此不可,也不成為一種原則。

    黨不是以前舊概念的一個階級。

    它并不一定要把權力傳給自己的子女;如果沒有别的辦法選拔最能幹的人材擔任最高領導工作,它完全願意從無産階級隊伍中間選拔完全新的一代人來擔任這一工作。

    在關鍵重大的年代裡,由于黨不是一個世襲組織,這對消除反對意見起了很大作用。

    老一輩的社會主義者一向受到反對所謂“階級特權”的訓練,都認為凡不是世襲的東西就不可能長期永存。

    他們沒有看到,寡頭政體的延續不一定需要體現在人身上;他們也沒有想到,世襲貴族一向短命,而象天主教那樣的選任組織有時卻能維持好幾百年或者好幾千年。

    寡頭政體的關鍵不是父子相傳,而是死人加于活人身上的一種世界觀,一種生活方式的延續。

    一個統治集團隻要能夠指定它的接班人就是一個統治集團。

    黨所操心的不是維系血統相傳而是維系黨的本身的永存。

    由誰掌握權力并不重要,隻要等級結構保持不變。

     我們時代的一切信念、習慣、趣味、感情、思想狀态,其目的都是為了要保持黨的神秘,防止有人看穿目前社會的真正本質。

    目前不可能實際發生造反,或者造反的先聲。

    從無産階級那裡,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

    你不去惹他們,他們就會一代又一代地、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做工、繁殖、死亡,不僅沒有造反的沖動,而且也沒有能力理解可以有一個不同于目前世界的世界。

    隻有在工業技術的發展使得你必須給他們以較高的教育的時候,他們才會具有危險性;但是由于軍事和商業競争已不複重要,民衆教育水平實際已趨下降。

    群衆有什麼看法,或者沒有什麼看法,已被視為無足輕重的事。

    因為他們沒有智力,所以不妨給予學術自由。

    而在一個黨員身上,哪怕在最無足輕重的問題上都不容有絲毫的不同意見。

     黨員從生下來一直到死,都在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