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愛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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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似的皺皺着鼻子,把成人們頂得一愣一愣的。

    人們罵他“出窩老”,哪裡知道這正是我的驕傲啊。

     因為所得的知識不同,所以感情也就不同。

    感情是知識的汁液,仿佛是。

    愛彌耳的知識既然那幺正确實在,他自自然然的不會有虛浮的感情。

    他愛一切有用的東西,有用的東西,對于他,也就是美的。

    一般人的美的觀念幾乎全是人雲亦雲,所以誰也說不出到底美是什幺。

    好象美就等于虛幻。

    愛彌耳就不然了,他看得出自行車的美,而決不假裝瘋魔的說:“這晚霞多幺好看呀!”可是,他又因此而常常得罪人了,因為他不肯随着人們說:這玫瑰美呀,或這位小姐面似桃花呀。

    他曉得桃子好吃,不管桃花美不美;至于面似桃花,還是面似蒲公英,就更沒大關系了。

     對于美是如此,在别的感情上他也自然與衆不同。

    他簡直的不大會笑。

    我以為人類最沒出息的地方便是嬉皮笑臉的笑,而大家偏偏愛給孩子們說笑話聽,以至養成孩子們愛聽笑話的惡習慣。

    算算看吧,有媚笑,有冷笑,有無聊的笑,有自傲的笑,有假笑,有狂笑,有敷衍的笑;可是,誰能說清楚了什幺是真笑?大概根本就沒有所謂真笑這幺回事吧?那幺,為什幺人們還要笑呢?笑的文藝,笑的故事,隻是無聊,隻是把鄭重的事與該哭的事變成輕微稀松,好去敷衍。

    假若人類要想不再退化,第一要停止笑。

    所以我不準愛彌耳笑,也永不給他說任何招笑的故事。

    笑是最賤的麻醉,會鄭重思想的人應當永遠咬着牙,不應以笑張開嘴。

    愛彌耳不會笑,而且看别人笑非常的讨厭。

    他既不哭,也不笑,他才真是鐵石作的人,未來的人,永遠不會錯用感情的人,别人愛他與否有什幺要緊,愛彌耳是愛彌耳就完了。

     到了他六歲的時候,我開始給他抽象的名詞了,如正義,如革命,如鬥争等等。

    這些自然較比的難懂一些,可是教育本是一種漸進的習染,自幼兒聽慣了什幺,就會在将來明白過來,我把這些重要深刻的思想先吹送到他的心裡,占據住他的心,久後必定會慢慢發芽,象把種子埋在土裡一樣,不管種子的皮殼是多幺硬,日子多了就會裂開。

    我給他解說完了某一名詞,就設法使他應用在日常言語中;并不怕他用錯了。

    即使他把“吃飯”叫作“革命”,也好,因為他至少是會說了這幺兩個字。

    即使他極不邏輯的把一些抽象名詞和事實聯在一處,也好,因為這隻是思想還未成熟,可是在另一方面足以見出他的勇敢的精神。

    好比說,他因厭惡鄰家的二秃子而喊“打倒二秃子就是救世界”,好的。

    縱使二秃子的價值沒有這幺高,可是愛彌耳到底有打倒他的勇氣,與救世界的精神。

    說真的,在革命的行為與思想上,精神實在勝于邏輯。

    我真喜歡聽愛彌耳的說話,才六七歲他就會四個字一句的說一大片悅耳的話,精煉整齊如同标語,愛彌耳說:“我們革命,打倒打倒,犧牲到底,走狗們呀,流血如河,淹死你們……”有了他以前由言語得來的正确知識,加上這自六歲起培養成的正确意識,我敢說這是個絕大的成功。

    這是一種把孩子的肉全剝掉,血全吸出來,而給他根本改造的辦法。

    他不會哭笑,象機器一樣的等待作他所應作的事。

    隻有這樣,我以為,才能造就出一個将來的戰士。

    這樣的戰士應當自幼兒便把快樂犧牲淨盡,把人性連根兒拔去。

    除了這樣,打算由教育而改善人類才真是作夢。

     在他八歲那年,我開始給他講政治原理。

    他很愛聽,而且記住了許多政治學的名詞。

    可惜,不久他就病了。

    可是我決沒想到他會一病不起。

    以前他也害過病,我總是一方面給他藥吃,一方面繼續教他工作。

    小孩子是嬌慣不得的,有點小病就馬上将就他,放縱他,他會吃慣了甜頭而動不動的就裝病玩。

    我不上這個當。

    病了也要工作,他自然曉得裝着玩是沒好處的。

    這回他的病确是不輕,我停止了他的工作,可是還用曆史與革命理論代替故事給他解悶,藥也吃了不少。

    誰知道他就這幺死了呢!到現在想起來,我大概是疏忽了他的牙齒。

    他的牙還沒都換完,容或在槽牙那邊兒有了什幺大毛病,而我隻顧了給他藥吃,忘了細細檢查他的牙。

    不然的話,我想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死,所以當他呼吸停止了的時候,我簡直不能相信那能是真事!我的愛彌耳! 我沒工夫細說他的一切;想到他的死,我也不願再說了!我一點不懷疑我的教育原理與方法,不過我到底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的弱點!可是愛彌耳那孩子也是太可愛了!這點傷心可不就是灰心,我到底因愛彌耳而得了許多經驗,我應當高高興興的繼續我的研究與試驗;我确信我能在第二個愛彌耳身上完成我的偉大計劃。

     載一九三六年七月《文學》第七卷第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