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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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代差點兒沒說出來。

    這個司機大概已習慣于坐在黑暗的車裡等那些不守時間的人了,這次隻不過是将等的時間延長為六個月而已。

    沒什麼需要他幫忙的,他也不抱怨無事可幹。

    他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哼哼流行歌曲。

    他很懶,不喜歡滑雪這樣快活的運動。

    炊事員倒是樂得他這樣,因為這個飯桶要是再去滑雪,消化就更快了,誰受得了啊。

     升對濑山的“人性的”這個詞非常有興趣。

    在城市裡時的升幾乎喪失了對他人的關心。

     他甚至發現了從沒有注意到的濑山的優點,即從不掩飾自己的感情,那旁若無人之态,實在可愛之極。

     濑山具有玻璃罩般的性格。

    猶如透過水族館的那種永不會損壞的玻璃罩,可以清楚地看見穿梭于小小的岩洞的魚群。

    被大雪封閉在山裡的開頭幾天,他的悲歎令人目不忍睹。

    本來不具有演悲劇才能的人,必須演悲劇才是真正的悲劇。

    他那被束縛的激情,沒有一點與他吻合,他似乎忽視了每個人的感情在達到對别人具有說服力之前,所必要的程序。

     樸素的感情應該伴有樸素的表現形式。

    可是濑山的表現隻能說都是不成形的。

    在總社工作時,他連說話方式都循規蹈矩,例如“這個問題嘛,要好好研究一下”或者“科長真有兩下子啊”,“是啊,那就再好不過了”等等任何人都使用的語言。

    一旦被置于深山的境遇中,那些套話沒有了市場,結果,大白天濑山也蒙在被子裡哭泣,這是去他的房間裡觀察動靜的田代回來報告的。

     濑山一天天安靜下來了。

    沒有什麼工作可幹,到了晚上,他不是打麻将,就是跟人聊些色情話題解悶。

    白天工程師們不在的時候,他就到廚房和炊事員聊天,或幫着切切蔥什麼的。

     其實,另有理由使他不能徹底安下心來,因為還沒有接到妻子的來信。

    怎麼也不趕緊拍個電報來呢,他心裡憋不住事,得空就去跟升念叨。

     “會不會發生了什麼不能告訴我的事呀,我兒子萬一得了大病……真要是那樣可怎麼得了。

    ” “放心吧,很快會有消息的。

    ” “聽了你的安慰話我也高興不起來,我的心情你們獨身的人哪能明白呀。

    ” 一個星期後終于來了信。

    傳達電話呼喚了濑山的名字。

     在他的周圍,年輕人們一個個豎起了耳朵。

    濑山一句句大聲重複着接線員念的信。

     “什麼?‘孩子很好,我也很好,家裡的事’什麼?‘家裡的事不用擔心’……嗯。

    ‘你也要趁着這個機會,在雪融化之前,在那裡好好養養身體’……” 聽到這兒,大夥笑了起來,濑山呵斥道: “笑什麼,吵死了。

    ” “……什麼,還說什麼了?‘好好休養身體,多關心公司寶貴的年輕同事們’……嗯,嗯,‘家裡有我呢,千萬不要挂念’……然後呢,什麼?就這些?” 大家又哄堂大笑起來。

     “就這些?不可能的。

    就這些嗎?真沒辦法。

    再見。

    ”濑山賭氣似的撂下了話筒,氣哼哼地回屋去了。

     從這以後,濑山漸漸恢複了正常,以至那天晚上,還挑起了那場水庫辯論。

     晚飯後大家都圍到火爐邊來,這段時間是從早上開燈後度過的黑沉沉的一天當中,最為甯靜的時刻了。

    假的黑夜過去了,真正的夜晚開始了,電燈的光亮顯得耀眼起來,暖融融的。

    從偶爾打開的爐子裡,可以看見紅彤彤的火苗,是那麼奪目,那麼醉人。

     屋外暴風雪的聲音和火爐裡呼呼的燃燒聲,自然的威脅和人類生活的微妙的和諧……火爐上烤着幾雙灰色的勞動手套,冒着熱氣。

     火爐周圍的男人們身上散發出同樣的氣味,就是那滑雪靴的刺鼻的油味。

    有的年輕人胡子拉碴的,也有的每天執拗地刮着已經發青的下巴……盡管每天都面對這些臉,但是到了爐火旁,封閉在一個個夢想和思想裡的臉,格外的親切。

    大家靜靜地喝着酒,收音機不管聽不聽都一直開着,收音機裡的音樂和廣播劇意味着他人,是這裡所沒有的他人,所沒有的那些生活,那些忙碌,那些錯綜複雜的心理,那些娛樂…… 外面暴風雪的彼岸是遙遠的城鎮,那邊燈火輝煌,鐵路縱橫,夜生活豐富多彩。

    這邊有我們的生活,那邊是他人的生活。

    那邊無數的燈火和這裡的一盞小小的燈火的生活具有完全相同的比重。

    青年們喜歡這樣思想,在他們的背後,被暴風雪覆蓋的,還未成形的,卻已經成長為一個确實觀念的巨大威嚴的水庫,仿佛正展開白色的水泥之翼,守衛着他們,肯定着他們,庇護着他們。

     隻有濑山置身于這夢想的生活之外。

    雖然他也夾在大家中間烤火,卻是孤零零地,呆呆地傾聽着暴風雪的聲音。

    他什麼人也不是,他是多餘的人。

     在上次的水庫辯論之後,濑山和升促膝喝酒時,想起了那次升說的“征服珠穆朗瑪峰和水庫工程,在發現未知的人類能力這點上是相通的”的論點,于是趁着酒勁上來,忽然想要嘗試着反駁一下。

     “城所君上回講的純粹是謬論,根本不合邏輯的,”他突然說道,“說穿了那不過是體育運動員的精神。

    這裡又不是滑雪練習場。

    ” “你也學滑雪多好啊,那樣就會和我産生共鳴了。

    ”升說。

     “我得先和你産生了共鳴之後,才學滑雪呢。

    歸根結底,你是個不承認事物價值的人。

    ” “這就是獨身者的思想呀。

    ” “而且是有錢的獨身者。

    所謂價值,我認為是内在的東西,不養育孩子是不會相信的。

    ” “你可以認為孩子對你來說是内在的,就像孩子是父母的所有物一樣。

    ” 大家也被吸引了過來。

     “我不是說孩子的存在,而是孩子的價值這種東西,對我來說是内在的東西。

    我和老婆的關系……” 有個人剛要笑,濑山瞪了他一眼。

     “……我和孩子的關系,社會關系即是從這種肉體的聯系中産生出來的。

    各種價值都是從這種關聯中内在地産生的。

    然而城所君拒絕所有内在的價值。

    你不相信任何價值,卻說什麼發現人的能力。

    你的目的何在呢?” “目的是沒有的。

    ”升簡潔地答道。

     “瞧瞧看,沒有吧。

    你不為任何人而工作,也不為你自己。

    ” “人類的進步,都靠這樣的工作。

    ” “瞧瞧,你嘴上這麼說,其實你相信不相信人類的進步還是個疑問呢。

    我以前以為你堅信未來,挺羨慕你的,看來不是那麼回事。

    你不相信價值,所以隻會相信外在的、和你自身毫無關系的東西。

    什麼石頭啦,水泥塊兒啦。

    ” “比如水庫。

    ” “你和水庫沒有任何關系,所以才說水庫比人生還重要的吧。

    我真是一點兒也搞不懂你。

    ” “那麼,登山家和珠穆朗瑪峰有什麼關系呢?” “說來說去還是離不開體育精神哪。

    在這個空虛的時代裡,除了體育之外就沒有别的了嗎,你說呢?” 一喝酒就臉紅的濑山,做作地攤開雙手。

    升穿着寬肩的高級滑雪毛衫。

    對濑山以輕視的态度使用體育精神這個詞,大家很不以為然。

     ……正好收音機開始播放新聞了,大家都安靜了下來。

    廣播員報道了公司的社長去美國訪問的消息。

     “社長去美國幹什麼?” “前些日子不是去過了嗎?” “引進外資呗。

    ” 佐藤不耐煩地說了一句。

     濑山馬上發揮了他那消息靈通的才能,告訴大家: “赤間社長的談判一成功,明年夏天,這裡将遍地都是美國造的建築機械了。

    ” 田代興奮地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