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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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不了的,這也是事實。

    工作這種東西本來即是如此,中世紀的工匠的良心和十九世紀的資本家的勤勞,都表明了他們沒有把工作看作它以外的什麼。

     技術完全機械化的時代如果到來的話,人類的熱情就消失了,精力就成為多餘的東西,所以傾注于科技進步上的熱情和精力也具有自我否定的側面。

    慶幸的是,事态還沒有發展到這一步。

     水庫建設在這個意義上是一種象征性的事業。

    我們開發山川這些大自然的效用,今天還可以有幸作為發揮了我們人類自身能力、熱情和精力的代價來接受。

    等到自然的效用開發到了盡頭,不到連地球的渣滓都被利用的荒廢的極點時,人類的熱情和精力不會消失,升堅信這一點。

     水庫建設的技術,既是自然與人類之間的搏鬥,也是對話,是人類為發掘自然未知的效用,而自覺到自身未知能力的一種自我發現。

     技術失去了那種幸福的預定調和,失去了人性主義的使命感和分工意義,盡管孤獨卻具有了征服珠穆朗瑪峰般的人性的意義。

    總之并不是像濑山所說的那樣,是軟弱的技術人員的良心在追随被置于一定結構下的技術,相反,應該是技術在追随着人對于開發自身能力的要求。

    這種要求在濑山眼裡不過是空幻的理想主義而已。

     能變得盲目的才能……為了發現自身必須變得盲目起來。

    升本想說的是“集中精力的才能”,卻說出了這句話。

    然而他知道隻觀看的人是決不行動的。

     ……在這樣的集體生活中,互相之間漸漸就無密可保了,佐藤公開了他夢幻般的單相思,醫生公開了未婚妻的事,田代說起了有關母親的許多往事。

     升的母親得産褥熱而死,他隻看過她的照片,或聽家人講過母親的事,因此田代對活着的母親的細膩情感使升很感興趣。

    田代不喜歡父親,卻對母親贊不絕口。

    他跟升說出了中學時使他感到羞愧的往事,他曾發瘋般地嫉妒過母親那剛剛有些苗頭的戀愛。

     那人是父親同鄉的後代,私立大學的學生,常來家裡玩,還幫着田代做功課。

    田代從一開始就反感他,漸漸對他越來越厭惡起來,對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看不慣。

    覺得他笑的樣子龌龊不堪,他偶爾哼的幾聲歌也令人起雞皮疙瘩,就連他戴帽子時,先用拳頭從裡面捅一下,再戴到頭上的毛病,都卑俗得使人不快。

    一次,田代在一個唱片店裡聽到了那個學生常哼的歌,覺得很好聽,可是,不知為什麼,隻要那個學生一唱,就變得難聽了。

     一天晚上,和父母一起吃飯時,田代說: “我讨厭大島,不願意讓他給我看作業。

    最好以後别讓他到家裡來了。

    ” 父親一聽就發了怒,他覺得小孩子對自己關照的同鄉不敬,就等于輕蔑自己的家鄉。

    總之,後來田代一想起這件事,就感到家長也有對孩子不公平的時候。

     “混蛋,你傲氣什麼?大島是秀才,前途遠大。

    像你這種小毛孩懂什麼!” “可是我就是不喜歡他。

    ” 脾氣暴躁的父親,拿起飯碗就朝田代擲過來,田代一歪頭,碗砸到了拉門上,把拉門打穿了一個洞。

     父親一向是暴戾的,他罵道: “你幹嗎要躲?” 邊罵邊站了起來。

    母親趕緊好言相勸,阻止了父親。

    田代被母親帶到廂房裡去。

     他現在還記得,那是個春天的傍晚,廂房前的八重櫻正在盛開,還有開始落花的山茶和木瓜。

    一朵鮮紅的山茶花,以及木瓜桃紅色和月白色的花瓣掉在已經昏暗下來的潮濕的泥土上。

    鄰居家有人在蕩秋千。

     在黑暗的房間裡,母親美麗的眼睛微微發藍。

     “去跟爸爸道歉。

    ” 田代沉默着。

    父親沒有理由那麼生氣,父親為了大島生那麼大的氣,實在有一點滑稽,似乎是找錯了對象。

    父親是不是犯糊塗了。

     “聽話,去跟爸爸道歉。

    ” 母親和藹了一些,又說了一遍。

     田代還是不吭聲。

     母親臉上的表情突然變了,眼光黯淡了下來,有些發青。

    母親用異常和藹的,卻一字一句的語調說道: “有什麼别的原因嗎?你說讨厭大島,是不是他跟你說了什麼讓你讨厭的話了?告訴媽媽,他說了什麼?” 田代從母親的臉上看到了恐怖的東西。

    母子間的甯靜消失了,第三者插了進來,母親的臉變成了第三者的臉。

    田代死也不願意看見母親這樣的表情。

    他學着大人的嗓音,粗聲粗氣地說了句: “他什麼也沒說。

    ” …… “從那以後,我知道了嫉妒。

    我清楚自己無緣無故地讨厭大島,就是由于嫉妒。

    我那時十四歲,那個年齡的孩子怪得很。

    我後來很苦惱,像女孩子那樣耍賴,不好好吃飯,身體越來越瘦。

    母親非常擔心,對大島的态度明顯有所改變,我的身體也就好起來了。

    從那以來,母親一直是我一個人的母親。

    這雙手套,這件毛衣都是母親給我織的。

    ” “真是,人連自己屬于誰都不知道啊!”升感歎道,“你的母親萬沒想到你會争所有權,要是你父親嫉妒那是正常的,看來你母親輸給了半路殺出的嫉妒。

    ” “是這麼回事。

    ” 紅臉蛋的田代,就像偷吃了好東西那樣,滿足地笑了。

     對田代毫不體諒母親為了孩子而放棄愛情的絕望,升感到十分驚訝。

    無論哪種愛都是自私的,這一發現讓升也覺得不可思議。

    母親在生下自己的同時便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沒能成為這種母愛的對象,這倒使他為自己高興。

    因為他感到帶到這裡來的舊相冊裡,自己以特别的感情,即所謂不被世俗的愛情法則所束縛的特别的愛來珍視的隻有母親的幾張照片。

     十二月上旬的一天,升和同事們再次去那個木箱索道橋測量流量,工作提早完成後,他們趁着有太陽,滑雪橫穿銀山平,來到了喜多川的河畔。

    這時,打頭的人停了下來,做了個手勢讓大家别出聲,指着對岸西面的山頂。

     太陽被山擋住了,冷飕飕的。

    從遠處看,白雪覆蓋的絕壁上到處都是黑洞,那是凸起的凝灰岩。

    喜多川在峭壁下潺潺地流着。

     山頂上是透明的淺杏黃色,高空湛藍湛藍的。

    山頂四周的雪格外耀眼,和絕壁上的暗雪形成了對照,就在那明暗交界處伫立着一隻羚羊。

     羚羊身上的毛又黑又長,由于逆光站立,而成了剪影,堅硬的輪廓好似鐵鑄出來的一樣。

    威風凜凜的犄角朝後彎曲着,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羚羊紋絲不動地站着。

     突然羚羊不見了,注視着它的人們,沒看清羚羊轉身跑走的瞬間,隻覺得它那一動不動的身影突然間消失了。

     大家滿足地朝住地滑去。

    升邊滑雪邊想: “羚羊……antelope[英文,羚羊]……misanthrope[英文,厭世者]……真是奇妙的韻腳。

    ” 看到羚羊後的第二天起,連陰了好幾天,溫度急劇下降,開始進入了漫長的暴風雪天氣。

    一天早上,升睜開眼睛,看見從窗戶縫隙裡刮進來的雪粒,成一條直線,從榻榻米直到被子上。

     積雪一天天增高,堆積到了窗戶根,并且每天都在一格一格地掩埋着玻璃窗,最後,窗戶整個被雪遮蓋了。

     屋頂上的雪一天比一天厚,走廊的拉門被沉重的房頂壓得開關都費勁了。

     那位路虎的司機,過得挺自在,他似乎不覺得濑山的越冬和使一輛車閑置在山裡一冬天是自己的責任。

    反正工資給他存着,又是單身,所以整天無憂無慮。

    他特别愛睡覺,大家都非常驚訝。

     “那家夥是不是想在這兒冬眠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