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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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小妖把豬八戒解下來,蒸得稀爛,等吃飽了,再去拿孫行者報仇。

    旁有一小妖道:“大王,豬八戒不好蒸。

    ”八戒道:“阿彌陀佛!是那位哥哥積陰德的?果是不好蒸。

    ”又有一個妖道:“将他皮剝了,就好蒸。

    ”八戒慌了道:“好蒸!好蒸!皮骨雖然粗糙,湯滾就爛。

    棬戶棬戶!”(第三十五回)老魔一口吞了孫行者,唬得豬八戒埋怨道:“這個弼馬溫,不識進退!那怪來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還是個和尚,明日就是個大恭也。

    ”(第七十五回)“二怪說:‘豬八戒不好蒸。

    ’八戒歡喜道:‘阿彌陀佛,是那個積陰骘的,說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剝了皮蒸。

    ’八戒慌了,厲聲喊道:‘不要剝皮!粗自粗,湯響就爛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

    ’行者道:‘八戒莫怕……不好蒸的,安在上頭一格,多燒把火,圓了氣,就好了。

    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氣,就燒半年也是不得氣上的。

    ……’八戒道:‘哥呵,依你說,就活活的弄殺人了!他打緊見不上氣,擡開了,把我翻轉過來,再燒起火,弄得我兩邊俱熟,中間不夾生了?’”(第七十七回)。

     豬八戒的幽默,隻看上文所舉數例,就可知道。

    然此不過數例而已,并非豬八戒的幽默全部。

    現今文人常把幽默(humour)與諷刺(satire)混為一談。

    《史記》(卷一百二十六)所舉淳于髡等三人之言多系“反語”(irony),而寓譏诮或諷刺之意,不宜視為幽默。

    東方朔若不遇漢武帝,而遇明太祖,其挑撥諸儒,必判為造謠生事;其拔劍割肉,必受到擾亂朝儀之罰。

    在吾國,知道幽默的似隻有吳承恩所描寫的豬八戒一人。

    讀者要研究幽默文學,可買一部《西遊記》,細心地看。

    若不知幽默的本質,誤把諷刺作為幽默,聽者将斥你尖刻。

     次談《水浒傳》,“迫上梁山”是《水浒傳》的統一性,但是真正迫上梁山的,似隻有林沖及武松兩人。

    其他好漢或自願落草,或為梁山所迫。

    故其統一性不甚顯明。

    至其變化性并不比《西遊記》為弱。

    同殺虎也,武松打虎(第二十二回)與李逵之殺四虎(第四十二回),寫得完全不同;同是淫婦通奸,王婆說“十分光”(第二十三回)與石秀瞧到“十分”(第四十四回),亦是兩樣寫法;武松親自殺死奸夫淫婦與石秀慫恿楊雄殺死奸夫淫婦,毫不雷同;兩次劫法場,其救出宋江(第三十九回)與救出盧俊義(第六十一回),寫法并不一樣。

    同一事件,寫法均有變化,所以吾人讀之,不覺厭倦。

    案梁山泊好漢共有一百零八人,施耐庵寫林沖,寫魯智深,寫武松,寫李逵,均費了不少筆墨,又寫得有聲有色。

    苟一一均用這個方法去寫,單單三十六天煞星,文字就要增加十餘倍,而且免不了許多重複。

    所以寫到最後,縱是重要人物,也隻能草草了之。

    盧俊義在梁山泊之上,位坐第二把交椅,觀《水浒傳》所述,他不但不是豪傑之士,而且非草莽英雄。

    吳用下山賣卦,謂盧俊義有百日血光之災,應出去東南上一千裡之外躲避。

    燕青尚知“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裝做陰陽人來煽惑主人”。

    盧俊義“自送吳用出門之後,每日傍晚,便立在廳前,獨自個看着天,忽忽不樂;亦有時自言自語,正不知甚麼意思”,這哪裡是英豪的氣概?雖然快到梁山泊之時,取出箱内四面白絹旗,寫下四句打油詩,表示他“特地要來捉宋江這厮”,又準備下一袋熟麻索,要縛梁山草寇,“解上京師,請功受賞”(第六十回)。

    以一人之力何能戰勝群雄?這未免太過自負了。

    大凡太過自負的人,往往不能知彼知己,而至失敗。

    既為張順所擒,送上梁山,宋江用軟功方法,留住盧俊義約有兩個多月,才放他下山。

    盧俊義回到北京,燕青告訴他,娘子已和李固做了一路,若入城中,必中圈套。

    盧俊義竟然大怒,喝道:“我的娘子不是這般人,你這厮休來放屁!”(第六十一回)其不明是非也如此。

    隻因家巨富,“是河北三絕”,“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長者”(第五十九回),故落草之後,就坐第二把交椅,而為梁山泊的副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