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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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并沒有離開,而是和杯子一起伏在木箱上。

    我們立即縮短了距離。

    這時我應該做些什麼?我伸手就能撫摸到她。

    但是,她卻問了這樣的話,又使我的念頭退縮了回去。

     “那麼,你現在手裡有多少錢呢?”她撩開耷下來的額發問我。

     “我現在,有七、八十塊錢。

    ”我說,“不過,我還可以向人借……”我想到了羅宗棋。

     “不要借。

    ”她撇撇嘴,“借了還要還,一月一月捯不清……你咋就存這麼點錢?單身了這麼多年。

    ” 我又覺得手上冰涼,我端起杯子喝了口熱水。

     “怎麼能存得下錢?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月二十六塊錢工資,要吃飯、要穿衣、要抽煙,七扣八扣……要不,我把煙戒了吧。

    ”我知道我沒有這個決心,在勞改隊那麼困難的情況下我也沒有戒掉。

    但這場戲的發展規定了我要說這句台詞。

     “不用戒,”她說,“以後在别的上面省一點就行了。

    我還存下錢來着……” 她低着頭用食指劃着箱蓋上的木紋,好象在等我問她。

    但我沒有問。

    于是,她擡起頭朝我詭秘地一笑,說,“要比你多得多!” 我也朝她一笑。

    我想,多也多不到哪裡去!勞改勞教釋放人員,一律是農工一級工資——二百七十角!還能有什麼富裕? “那好嘛,以後你當家就是了!”我說。

     “那當然!”她象得勝似地笑起來。

     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奇異。

    原來是一個幻影,我讓她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叫她說什麼就說什麼。

    現在,這個幻影從腦海中浮上來,跳出來,完全脫離了我,成了站在我面前的一個獨立的實體以後,她所做的、所說的,竟然和她在我腦海中時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我原來以為我非常熟悉她,而現在卻覺得她很陌生。

     可是她卻比在我腦海中時生動,有立體感和肉質感。

    她溫暖的、帶有一點蔥味的鼻息微微吹拂着我的臉;她豐滿的胸脯随着鼻息一起一伏。

    她的肩膀是滾圓的,結實的,兩條美妙的曲線連結着她的兩臂……這樣,她又和那個幻影疊合在一起了。

     看來沒有什麼可再讨論的了,我們在沉默中互相期待。

    她的手指在木箱上不安地劃動;我坐在馬老婆子床上也惴惴不甯。

    但仿佛那一套非常現實的讨論已經敗壞了房子裡的空氣,壓抑着我們的情感,使我們難以突破那一刹間就能突破的界線。

     等了片刻,她又擡起頭問:“你看上面會批準你麼?你現在這樣的身分。

    ” “我想會的。

    ”我苦着臉笑了笑,“你不是說現在的情況比過去好了一點麼?” 她也笑了。

    但笑得沒有勁頭,沒有内容,沒有方向。

    笑得很惆怅,很迷惘。

     “唉!咱們哪兒跌倒在哪兒爬吧。

    ”她感慨地這樣說。

     我蓦地很受感動。

    原來,我們結合的根在這裡!她這時才真正發射出潛在于她身上的吸引力。

    我想握住她放在木箱上的手,輕輕地把她拉進我的懷裡,可是黑子突然在院子裡大聲罵了起來: “老子超了假,我看哪個‘丫亭’的敢扣老子的工資!啥時候了,還搞‘管卡壓’呀!叫那些‘丫亭’的上北京去&#16470&#16470……” 接着,又傳來曹學義的聲音: “咋啦?黑子,你瘋啦?誰說要扣你工資?!”他又壓低嗓門說,“進屋去,進屋去!你超的天數,我已經跟會計說過了,按給隊上買東西的出差來處理……” 這就是我的戀愛和求婚麼?睡在被窩裡,我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總覺得它來得太快,中間似乎缺少某些環節,因而即使得到了手的東西,也有一種份量不足的感覺。

    即将體驗新的生活的興奮,又使我的心不住地别别跳動。

    涼飕飕的月光從窗戶外瀉進來,沒有睡着也進入了夢境。

    而夢境一旦變為現實,現實卻又仿佛在為非現實的夢境了。

    國家與個人的現在與前途,都成了把握不住的東西,神秘莫測的東西,于是隻能把一切歸之于“劫數”和命運了。

    上午聽到的廣播在耳邊又響起來:“他們打碎了解放前反動統治階級加在工人身上的精神枷鎖‘天命論’”等等。

    他們是怎麼打碎的呢?見鬼!我和她的結合,好象正是“天命”!“劫數”和命運,是宇宙的魔術師,總是在人完全不能意料的情況下,變出個什麼環境兒來。

    它制造出想象,制造出希望,然後又使一切落空;它制造出失望,制造出虛妄,然後又把理想和希望給予人們。

    我一一地回憶了過去的愛情,與之相愛最濃烈的偏偏沒有能與之結婚,而與我結婚的卻也是一個希望,一個幻想中的肉體;理想的沒有能與之結合,而與我結合的又是我的理想——這話究竟應該怎麼說?有人說愛情是給予,但我能給她什麼呢?什麼也沒有!這裡沒有愛情,隻有欲求;婚姻原來不是愛情的結果,而是機緣的結果。

    唉!還是一位詩人說得對:“夫人,你我都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老周,老周!”我突然大聲吼起來。

    我想随便叫一個人來談談。

     周瑞成馬上驚醒了:“什麼?什麼?出了什麼事?” “啊,沒有什麼。

    ”我的情緒又陡地低落下來。

    “有火柴嗎?……我抽支煙。

    ” “睡吧,睡吧!”他不滿地翻了一個身。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吸煙,哪來的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