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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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們肅穆地站在土丘上,沒有嘲笑,沒有優越感,個個神色黯然地瞧着走過去的隊伍。

    不是在隊伍裡,而是在隊伍外,我們才感到壓抑,感到自己命運的凄慘。

    這是怎麼搞的?我們不是個個争先恐後地跑出屋來看“大隊”的麼?是的。

    但是我們卻體會不到莊子上的老鄉來看勞改犯的心情。

    他們在旁邊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們在旁邊看到的卻是我們自己。

    而這個黑色的團體還有這樣一個功能,就是它一旦吞噬了你,你就會完全融于其中,失去你自己。

     要想看清自己的面目必須和鏡子拉開一定距離。

     “操!接着。

    ” 土丘上有人向渠壩上扔去一支點燃的煙卷。

    警衛人員向我們瞥了一眼,并沒有幹涉。

    渠壩上走着的一個勞改犯急忙揀起來,對着嘴貪婪地呼呼吸了兩口,又象接力棒似的傳給其他人。

    雖然都發給我們零花錢,但大隊的人買東西沒有自由犯方便。

     随後,田管人員又紛紛把昨天沒吃完的西紅柿黃瓜扔到渠上。

    扔的人和接的人都興高采烈地,象美國橄榄球隊的隊員。

    逐漸消散的晨霧中蕩漾着一片富有感染力的笑聲。

    有人以為勞改犯人一天到晚垂頭喪氣。

    不!那樣子怎麼能熬過漫長的刑期?總得找點什麼事來樂一下。

    隊伍有點亂起來。

    而警衛人員隻是喊:“快點!快跟上!”對笑着的人,他們怎麼能用槍托去搗?或許,他們也懷疑這些人是真正有罪的吧。

     多麼象一個部隊的戰友啊,我想。

    但這支部隊的敵人是誰?不知道!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得出。

    盡管這些人早被判定為“階級敵人”。

     隊伍過完了。

    渠壩上的輕塵緩緩落下來。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小組已經到了田邊,在王隊長的催促下準備脫鞋下田。

    田管組員扔完了黃瓜西紅柿,似乎尚未盡興,臉上還挂着頑皮的笑容。

    本來應該哭的,然而卻是笑,這究竟是人性的弱點還是人性的堅強?忽然,一個田管組員又指着北邊。

    回頭高興地喊道: “還有!” 把牛喂得撐死的犯人伸長脖子看了看,狡黠地笑着說: “是女隊!” 是的,是女隊。

     但是,在遠處,你根本看不出他們是女人。

    把牛喂得撐死的犯人大概是憑嗅覺聞出來的吧。

    她們的囚衣也是黑色的,頭發一律剪得很短。

    一九六六年以前,我剛被押進勞改隊的時候,在谷場上勞動,遠遠地我還能分得清男女,因為那時候還允許女犯紮辮子。

    一九六六年以後,外面的“破四舊”風也突然刮進了勞改隊,一夜之間,不管老少,女犯的辮子全部刮得精光。

    菜地有個女自由犯,是個六十多歲的跳大神的神婆,也被剪去了隻剩幾根白發的發髻,判她七年她沒有怨言,還感謝政府給她的恩典:“出去我要給毛主席老人家燒香哩!”但剪她發髻的時候卻号啕大哭,聲嘶力竭地喊:“造孽啊!造孽啊!革命革到我的焦毛毛子上來羅!”還用跳大神時哼的調子唱着一種稀奇古怪的歌,誰也聽不懂她唱的是什麼。

    一個月後她死了。

    是我這個大組長帶着四個男犯去給她入殓的。

    那天,我們跟在面孔陰沉的王隊長後面跨進女犯的号子,在一群索索發抖的女犯面前擡起了這個神婆。

    那四個男犯沒有擡穩,門闆一搖一晃,蓋在她臉上的一張報紙忽搧忽搧地飄落在泥地上。

    我看見她幹癟的失神的眼睛朝着天怒目而視。

    我用食指和中指去摩掌她的眼睑,但想不到這個已經變成一根枯朽的木柴棍的神婆子,眼皮居然還保持着彈性。

    我把她眼睑摩掌下來,它又象蝸牛的軟體一樣慢慢地收縮進去:“你幹啥?為啥叫我閉着眼睛?我就要睜得大大的!”在死人旁邊,嚴酷的死亡,人人都猜不透的永恒的謎,抑制了我的好奇,我沒有敢斜眼去看女犯和女犯的号子,雖說這是一個極其難得的參觀的機會。

    隻是在神婆子又睜開眼睛時聽見一群女人的驚叫和女人的抽泣,還有幾下叮叮咣咣的金屬磕碰聲,不知是哪個女犯吓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