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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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小保姆看,看不懂就給她講解,但小保姆不愛看,她愛看電視——《戲說乾隆》和《包青天》之類。

     有時我問她:“您想女兒嗎?” 她總是說:“哪能不想呢。

    ” “您愛小外孫嗎?” “哪能不愛呢。

    ” “那你為什麼不去香港和他們同住?” 回答總是沉默。

     後來我發現她的桌子上不知從什麼時候擺了一套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禅理散文《風·花·雪·月》,這使我感到驚奇,她女兒出國發财,她自己吃穿不愁,怎麼還會對這種出世之作産生共鳴呢?不久我又在她的枕邊看到一本台灣林清玄所著的《身心安頓》,更其不解,于是我問她: “您要皈依佛門了嗎?” 她答:“入了苦海,再進空門,恐怕太晚了,隻是看看這些書心裡明淨點兒。

    咱們凡人的心都太脆弱了,隻有讀讀這些道理,才活得下去。

    ” 我問:“什麼是‘身心安頓’?” 她翻開書,指着其中一頁,一字一句地給我讀:“身心的安頓始于智慧的開啟,中間經過煩惱、恐怖、颠倒夢想的斷除,然後越過生死的大河流,達到一個清靜不動的境界。

    ” 她讀書的神情虔誠而投入,讀得很慢,但我依然沒有全懂,風馬牛不相及地問: “您一個人帶個保姆住在這獨門獨戶的單元裡,難道還嫌不夠清靜嗎?” 她面帶大度而睿智的微笑,答非所問,就像面對一個冥頑不靈的少年講經布道: “憤怒和悲哀都是虛妄的,人生是一個大舞台,可是人千萬不要太入戲,不要計較得失。

    得也安,不得也安。

    一切歡樂和苦難,都是有因緣的。

    人要随緣而安。

    ” 這個通常沉默寡言的女人每逢這些話題就變得侃侃而談了,這不由使人疑惑她究竟是在和我交談還是與自己的人生對話,因為她的話聽上去确實有點玄機密布,自言自語。

     有一天她說:“我給我女兒寫信了,我告訴她我想回老家去住,我不想在這兒叫人這麼伺候着,我想回去工作。

    我都想過了,不管月月怎麼樣,不管她是窮是富,我都得靠我自己。

    我自己能養活自己。

    我這麼多年陪着她爸爸,拉扯着她,我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窩心的事都受過。

    我太愛他們了,所以每逢他們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受不了,我頭發都急白了。

    可現在我想開了,我想開了,無論我的女兒怎麼樣,哪怕她再也不回來了,她再也不管我了,我都會活下去,我會一個人好好地活下去。

    ” 幾乎難以置信這樣冷靜堅強的聲音是出自我面前這位弱不禁風的瘦小的婦人之口。

     後來我和呂月月通電話時,傳達了她母親的這番話。

    呂月月哭了,她說她也明顯地感到母親對她原來那種感情上的依賴越來越淡了,母親在寫給她的信中,那種生死相依的挂念和焦灼不安的關切,漸漸被一種平靜而簡短的自述代替。

    母親常常給她寫信,但信寫得越來越短,内容大多轉為對自己日常起居的流水賬式的記錄和幾句學佛的心得。

    特别是最近的一兩封信,呂月月字裡行間也察覺出母親對大都市的這種有閑生活的厭倦。

     但母親依然挂念着外孫子,不斷地詢問他的情況,索要他的照片。

    她甚至向女兒發出要接外孫回東北和她一起生活的懇求。

    這當然是不現實的。

     但是此時的呂月月,卻恰恰萬分思念她的母親,香港雖然繁華,對她卻是一個感情的孤島。

    我曾經在電話中問她為什麼不索性帶了孩子回來和母親同享天倫,她說這不可能,“人家是不會讓我把孩子帶走的。

    ”而且,她承認:“現在再讓我回大陸回老家去住那種沒有空調的小房子,自己買菜做飯,上街打‘面的’,我也不習慣了,也受不了。

    ” 從和她的交談中我知道,她的兒子——潘小偉的這個遺腹子,恰如所料地成了潘氏家族中一個幾人喜歡幾人憂的重要人物。

    作為潘家今後的一脈單傳,潘老夫人視其為掌上明珠,呵護備至。

    作為潘家财産的合法繼承人,又被家裡某些掌權的既得利益者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呂月月對香港看來也漸漸熟能生巧了,她已開始悄悄和律師接觸,并且一步一步地,在潘氏家族的公司事務上滲透。

     馬克思所說的人的社會意識取決于人的社會存在,真是一條颠撲不破的永恒真理,我想沒準呂月月将來會成為香港的一位什麼人物呢,說不定會成為電影裡描寫的那種黑社會的大姐大呢。

     但後來情況并未如我所想地發展,進入冬季之後呂月月再沒有打電話給我,我也有很長時間未去看望她的母親。

    下第一場雪的那天下午,呂月月的母親突然打電話到我家裡,請我到她的住處去一趟,說有事要告訴我。

    我沒有猶豫便冒雪趕去了,因為她從未主動給我打過電話,從未主動麻煩過我任何事情,現在突然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中請我過去,我預感事關重大。

     大雪封街,完全找不到出租車,我隻好騎着自行車去了。

    趕到西直門時天已傍晚。

    是呂月月的母親親自給我開的門,我進屋,一邊撣身上的雪一邊問:“小阿姨呢,買菜去了?” 她沒有回答,讓我進屋坐下,她也坐下。

    屋裡已暗得看不清臉色。

     她打開台燈,說: “我讓她買火車票去了。

    ” “怎麼,您打算出門嗎?” 這面目蒼老的婦人突然聲音哽咽,說:“我要回東北,回我的老家去。

    ” 我茫然問道:“出了什麼事嗎?” “月月,月月,她不在了。

    ” 啊?我大吃一驚,以為自己聽錯,“您說什麼,您說月月嗎?” 她的臉上看不見眼淚,但聲音卻分明是壓抑着的哭泣,“是,是,是她,她死了!” 我猛地看見桌上有一隻顯然是寄自香港的大信封,上面壓着一張半疊着的香港報紙,報紙上赫然登着呂月月的相片。

     呂月月面孔嚴肅毫無表情,那顯然是證件上用的相片。

     我拿過報紙來看,迎頭撲面兩行醒目的标題: 孤兒寡母橫遭亂槍狙擊送院救治無奈返魂無術 這行黑體字讓我如墜深淵,心髒幾乎停跳。

     (本報消息)昨晨沙田正街希爾頓中心外,一輛平治房車突遭兩名騎電單車的槍匪襲擊,車内一名兩歲幼童身中七彈,當場斃命,另一少婦亦中數彈,于十時三十分急送沙田醫院,中午十二時證實不治。

     據警方透露:死亡少婦名叫呂月月,原籍北京,大前年與負芨美國的本港潘氏實業公司東主之胞弟潘小偉邂逅相遇,生有一子。

    潘氏實業公司涉嫌黑道多年,在大前年與天龍幫的一場火并中,潘氏掌門人潘大偉與天龍幫首領馮世民同歸于盡,震驚黑白兩道。

    其弟潘小偉在火并中吞槍自盡。

    今年潘家将呂月月母子接來香港定居。

    與呂月月同車慘死之幼童即是其子潘念偉。

     據目擊人士披露,案發時呂月月母子乘坐的平治房車停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