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面的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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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這是一個雨過天晴、令人心曠神怡的早晨。

     輪香子正在自己卧室裡照着三面化妝鏡。

    白淨的面龐,近來好象有點發胖,顯得更加豐滿。

    盡管沒有擦一點兒脂粉,卻依舊光豔照人。

     柔軟而略呈黃色的頭發垂到寬額頭上,這個臉形頗近似于圓臉,自己也認為長得蠻不錯。

    倘若把上額遮去一半,水汪汪的黑眼睛就更顯得顧盼有神。

    雖然眼睛不太大,但睫毛很長,凝眸而視的時候,很有些令人心蕩神移。

     “小香子的眼睛美極了。

    若是被你瞧上一眼,連我都要心慌意亂呢!” 佐佐木和子就曾這樣贊歎過輪香子的眼睛。

     輪香子也認為,自己的整個面部,眼睛最招人喜歡。

    她常想,可惜臉有點太圓了,假若細長而又線條分明就好了!——如此說來,那位女性就正好是一副理想的、輪廓分明的細長臉。

    米田雪子在電話裡稱她為“太太”,這難道會是真的嗎?那樣的話,小野木和她的關系又當如何解釋呢? 她呆呆地考慮到這裡的時候,鏡子裡閃過一個人影,耳邊響道:“小香子!” 這是早已聽熟了的佐佐木和子那清脆聲音。

     她是什麼時候來的,輪香子毫無察覺。

    因為自己正恍惚地沉浸于不着邊際的遐想之中,所以竟未發現這位笑語風生的朋友的來臨。

     “咬喲,這是怎麼啦?怪哉!”佐佐木和子繞到背後,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盯着鏡子裡的輪香子。

     她今天竟穿上了異常華麗的服裝,鮮豔的桔紅色連衣裙,外面系着一條黑色的寬幅飾帶。

     “天氣真好啊。

    ”受到和子情緒的感染,輪香子臉上也綻開了笑容。

     “唔,這種日子不該悶在家裡。

    我來的目的就是想把小香子拉到外邊去哩!” “好,稍等一下。

    我馬上把頭發梳好。

    然後咱們再慢慢商量吧!” 輪香子麻利地梳好頭發,隻抹了口紅,然後邀和子來到院子裡。

     陽光還很強烈,風卻頗為清爽。

    由于昨天整整下了一天雨,庭院的草坪和樹木都綠中透濕。

     “啊,真舒服!”和子伸開兩臂仰望天空,但馬上又轉身拉住了輪香子的手。

     “哎,前幾天阿雪的生日宴會開得怎麼樣?”隻因為自己沒有到場,和子問這句話的時候,顯得很不好意思。

     “啊,規模相當不小哪。

    忒熱鬧。

    不過,因為你沒到場,大家都感到很遺憾呢!” “嗯,那天嘛……” 和子自己吐露了真情,她那天和表兄到橫濱玩去了。

    那位表兄在大阪的一家商業公司工作,前些時候到東京來出差,隻有那一天得閑,因此便邀和子去橫濱兜了一次風。

     我那位表兄,個頭細高細高,但臉長得很可愛。

    大概有二十七歲啦!可是呢,要是不吭聲還好,一開口就不成啦。

    滿口的大阪腔呀!雖然他出生在東京,可上小學時就搬到大阪去了,因此口音全變了。

    根本沒指望改過來啦。

    說他滿口大阪腔吧,他卻偏偏特别健談!男人還是東京腔好。

    女性講京都話倒是很風流動人。

    你聽,是這樣的吧:‘斯那洋呀!’若是再講得柔和一點,男人們聽了還不得丢掉魂兒呀!” 和子鼓起嘴巴學着關西口音,連輪香子也笑了。

     和子的家,是從江戶時代就一直經辦下來的老鋪子,因而和子也自然是東京姑娘,并且屬于商業區那種潑潑辣辣、歡蹦亂跳類型的女孩子。

     “阿雪家現在的房子,我還是第一次看清内部結構呢!修建得相當時髦。

    ” 和子接着輪香子的話說。

    “啊,我也喜歡那樣的房子。

    我們家全是日本風格,對吧?——所以,我特别向往那種摩登式的住宅。

    前不久,家裡翻修擴建的時候,我就極力主張改成西式時髦的,結果還是不成。

    倒是挨了一頓訓,說綢緞住改成洋式建築就做不成買賣了!” 說完,和子不高興地噘起了嘴巴。

    兩個人後來又興緻勃勃地談起了當天朋友們的穿着打扮,來客中幾位男青年如何如何等。

    這時輪香子才好不容易轉了話題,說起那天在挂有“結城”門牌的住宅裡,看見了一位仿佛是那家女主人的漂亮女子。

    那位女子,和子也曾和自己一起在深大寺見到過一次。

     從見到這位朋友的那一刻起,輪香子就一直在猶豫,是否要講出這件事,結果還是沒有按捺得住。

     和子聽着,時而把圓圓的眼睛睜得更大。

    “呀!”“嘿!”地随聲附和着。

     “真有意思。

    可是,不會是小香子的錯覺吧?”和子的語調有些興奮。

     “不,絕不會的!就是在深大寺和小野木先生走在一起的那一位。

    ”輪香子對朋友堅持說。

     “唔,這麼說,那是真的了,好,咱們現在就去一趟吧!我也很想瞧瞧呢。

    這事蠻有趣哩。

    ” 和子首先站起身來。

     在澀谷簡單地吃過午飯,又從那兒截了一輛出租汽車,來到幾天前曾路過的地界時,已是午後一點多鐘了。

     這是記憶中的那條街道,米田雪子的家就在前面。

    這一帶很安靜,幾乎沒有行人,一派令人倦意油然而生的正中午氣氛。

     “房子全都夠漂亮的呀。

    ” 和子很直率地說。

     “在哪兒呢,你說的那家?” “那兒。

    瞧,就是有草坪的那家。

    ” 輪香子指點着。

    今天,院子裡沒有一個人影。

    隻有一輛黑色的大型卧車停在大門旁邊。

     “好漂亮的房子呀。

    ” 兩人的腳步很自然地朝挂有“結城”門牌的大門附近走去。

    但和子卻突然停住腳步,并抓住了輪香子的手臂。

     “小香子,有人出來啦!” 院子裡走出三個人。

    一個是男人,高高的個子,穿着淡灰色的夏裝;另外二人好象是這家的女用人。

    其中一個身穿和服,系着圍裙;另一個穿着白色女罩衫和深藍色的裙子。

     穿和服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把皮包遞給那個男人。

    司機跳出來打開車門。

    那個男人飛快地向伫立在遠處的和子和輪香子瞥了一眼,看來他把她們當成了一般過路的行人,于是象要躲開灼熱耀眼的陽光似地坐進汽車裡。

    大型卧車卷起一陣風從她倆面前開走了。

     穿和服的那個女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她倆,因此她倆便慌忙走開了。

     “小香子,看見了?” “嗯,看見了。

    ” “那個人是她丈夫嗎?” “可能。

    ” 輪香子眼前還浮現着那個男人的面孔。

    乘車前,他曾稍停腳步,臉上映着明亮刺眼的光線。

    印象裡是一副五官端正的面孔。

    幾乎可以斷言,他不是客人,而是這家的主人。

     “你看他有多大年紀?過四十了吧?儀表堂堂,有一種中年男子所特有的魅力。

    你的印象如何?”和子說。

     “是個儀表不俗的人。

    不過,我可不大喜歡他那種類型的人,總有一種——可以說是冷冰冰的吧——可怕的感覺。

    ” “這一點好嘛!有點象化裝成冷漠無情的威廉·霍爾登。

    不過,要照你那麼說,那男人身上确實有股不夠正派的氣味兒。

    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身上西服的質地和剪裁都很高級。

    ” 不愧是綢緞商的女兒,和子的目光很敏銳。

     “在他的身邊,若是讓深大寺那位女性并排站在一起,會是一種什麼情景呢?既會令人感到是一對般配漂亮的夫妻,也會使人覺得有點不大合适……” 和子說起這件事時,輪香子心窩不禁突突地跳動起來。

    她自己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

     “不過,我倒不認為會是夫婦。

    說不定有什麼具體情況吧。

    ” 輪香子剛流露出這種看法,和子馬上便以強烈的語氣說:“可是,那就有點怪了!阿雪不是明明講的是‘太太’嗎?若是那樣的話……” 和子接着又說了下去:“那位古代人先生和她就處于一種‘危險的關系’上了。

    不知她是否隐瞞了丈夫的問題……” 使輪香子稍感吃驚的是,和子的語氣很肯定。

    這對她的朋友來說,平時是很少見的。

    輪香子不由得心中一震,于是改換了話題:“順便到阿雪那兒去一下吧?” “不,前幾天我沒有去,怪不好意思的。

    還是下次再去吧。

    ”和子不感興趣地答道。

     剛好過來一輛小型出租汽車,和子急忙把手揚了起來。

     提起京橋的“芳見莊”,人們都知道那是個老鋪子,經營着特殊的綢緞。

     新橋、赤坂、葭町的藝妓們,常常來這裡選購物品。

    這裡很久以前就經營着面向這些主顧的綢緞,很有特色。

     鋪子的格局是門面開闊,縱深很長,直到掌櫃們坐的裡間門框的席子為止。

    中央是水泥地面,放着若幹陳列商品的櫃台;顧客進店以後,沿着迂回的路線可以和裡面的掌櫃照面。

    正是日暮不久的時分,天空的一角還殘留着暗淡的白光,這是介乎傍晚到黑夜之間的時刻,令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心神不甯。

    店内已經燈火通明,所以人們才留心着對面尚未最後逝去的一抹藍天,它剛好構成了路燈的襯景。

     一點不假,這個時間正是行人的高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