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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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過,才做了兩天新郎就幫着新娘子說話,不怕難為情?你還怕難為情?都不要臉!怕有人進來。

     他神氣僵硬起來,臉像一張團皺的硬紙。

    她自己也覺得說話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這樣",又把他一推。

     他馬上軟化了。

    "你别着急,"他過了一會才說。

    "我知道,這都是你的孝心。

    " 歸在孝心上,好讓他名正言順地屈服。

    于是他們落到這陷阱裡,過了陰陽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來,比她記得的人世間仿佛小得多,也破爛得多,但是仍舊是唯一的真實的世界。

    她認識的人都在這裡——鬧轟轟的都在她窗戶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陽光裡。

    她恨不得澆桶滾水下去,統統燙死他們。

     樓下鬧得更厲害了。

    新的一批紅封想必已經分派了出去,轎夫們馬上表示不滿。

    舅老爺高升點!好了好了,你們這些人,心平點,爺對你們客氣,你們心還不足?"好了好了,舅老爺給面子,你們索性上頭上臉的。

    看我們回去不告訴。

    舅老爺高升點!舅老爺高升點 老夏媽的闊袖子空垂在兩邊。

    她把手臂縮到大棉襖裡當胸抱着,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個辦法。

    在暗黃的電燈泡下,大廚房像地窖子一樣冷。

    高處有一隻小窗戶,安着鐵條,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殼青。

    後院子裡一隻公雞的啼聲響得刺耳,沙嗄的長鳴是一支破竹竿,抖呵呵的豎到天上去。

     廚子去買菜了。

    "二把刀"與另一個打雜的在後院子裡拖着腳步,在水龍頭底下漱口,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個清晨的聲音都使老夏顫栗一下,也不無一種快感。

     她在姚家許多年,這房派到那房,沒人要,因為愛吃大蒜,後來又幾乎完全秃了,腦後墜着個洋錢大的假發,也隻有一塊洋錢厚薄。

    亮晶晶的頭頂上抹上些煙煤,也是寫意畫,不是寫實。

    現在她在二奶奶房裡,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樣有四個老媽子,兩個丫頭,所以添上她湊足數目。

     一個女孩子穿着粉紅斜紋布棉襖,棗紅綢棉褲,揉着眼睛走進來,辮子睡得毛毛的。

    "夏奶奶早。

    "她伸手摸摸白泥竈上的黑殼大水壺,水還沒熱。

    她看見手指染黑了,做了個鬼臉,想在老夏頭上擦手。

    小鬼,你幹什麼?讓我替你抹上。

    臘梅,别鬧 臘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

    "原來你已經打扮好了,"她咕哝着,在牆上一隻釘上挂着的廚子的藍布圍裙上擦手。

    "不怪你下來得這麼早,不叫人看見你裝假頭發。

    "别胡說,下來晚了還拿得到熱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樣。

     臘梅把袖子往後一捋,去摸竈後另一隻水壺。

    "這隻行了。

    "她拎了起來。

    嗳,那是我的,我等了這半天了。

    大奶奶等着洗臉呢,耽誤了要罵。

    二奶奶不罵?還是新娘子,好意思罵人?吓!你沒聽見她。

    哦?怎麼罵?還不拿來還我?也有個先來後到的。

    廚子現在不知道在哪兒買油。

    在别處買二奶奶不生氣?還要瞎說?快還我。

    你看你看,水潑光了大家沒有。

    你拿那一壺不是一樣? 都快滾了,嗡嗡響。

    "我怎麼不聽見?你耳朵更聾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發現她上了當,另一壺水一點也不熱。

    廚房裡漸漸人來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隻好提着壺溫吞水上去。

    樓上一間間房都點着燈,靜悄悄半開着門,人影幢幢。

    少奶奶們要一大早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起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