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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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窮愁潦倒本身,就是犯了村民的衆怒,這不是他們的錯,是她自己的錯。

    隻有當即離開村子,到附近一帶村鎮想辦法。

     新黛玉搖搖頭,心情沉重地說:“六年前,我就告訴你,趁還年輕,嫁個鄉下種田人過日子,你不聽。

    都怪我當初把你買到上海來。

    婊子做不了,難道戲子就好做?我問你,哪個戲子背後沒後台?後台越大名越大。

    上海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你不懂嗎?你想當戲子,也當錯了時候,應該在常爺活着的時候。

    ” 這點新黛玉倒是說得對,她是一個寡婦開戲班子,全靠自己在黑道控制下的行當中獨自打天下,太難太難。

    她清楚這點。

     常力雄的家鄉松江,離川沙并不遠,她想了想就去了那兒。

    那是個有名的水鄉古鎮,打聽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他的墳。

     生長着竹林的小山丘,墳修得很氣派,不過地面積了好些水,墓碑外有亂石泥土,荒草叢生,看來他的家人也沒有經常來上墳。

    她想起在客棧做的那個夢,惟一的一次夢見他與她在水塘邊交合。

    她把亂石和泥土移開,那積水自然順坡流走了。

    把野草一一拔掉,她點了三根香,跪在常力雄的墳上,默默流淚。

     風暖暖吹來,遠處有人竟然在唱“賣紅菱”: 郎啊,郎啊, 要吃紅菱拿把去, 要想私情别起心! 長裙短裙爺娘掙, 着子你格紅裙賣子我個身! 這小橋流水人家,幽靜古樸,因河成街,傍水築屋。

    一根晾衣竿從窗子裡伸出,随意地搭在另一幢房子的屋檐上,很像古畫裡的城鎮。

     一葉小舟上搖橹人背着鬥笠,她坐在舟尾。

    燕子飛過她的頭,小舟穿過又一個橋洞,兩邊房子的木棂花窗貼了好些剪紙,村女在河邊石墩旁洗衣,頑童在石橋上奔跑。

     她追着歌聲,來到一座臨河的茶館,門前懸挂着旗幌,裡面傳出了歡悅的笑聲。

    小舟拐過水巷,隔窗看到一個暗暗的大房間裡,牆上是一個白布屏幕,上面有猴子在大鬧天宮,棒打天兵天将仙女仙姑。

     她站起來看,卻險些兒掉進水裡,她穩了穩身子,笑着坐下。

    搖橹人也笑了,“你要是歡喜,我就載你到富源茶樓去,那兒演皮影戲,還唱花鼓調呢。

    ” “花鼓?”不等對方說話,她就表示,“太好了,帶我去。

    ” 在做幺二最絕望的日子,有天夜裡她夢見自己唱鄉下小調,依然是唱給常力雄聽,可是他隻笑眯眯地一閃就不見了。

     她突然明白過來:難道常爺沒告訴過我嗎?這好聽!别人能唱評彈京劇,我為什麼不能唱花鼓小調?對客人不能唱,那不僅跌自己身份,還是對客人趣味的侮辱,鸨母要罰的。

    但是常爺能喜歡,上海灘就會有别的人喜歡,尤其是那些原籍在上海周圍郊縣的人。

    我可以自己開創一個新戲。

     就是在那個水鄉之鎮,常爺的家鄉,她再次确信了自己唱戲的念頭是對的。

    但是她積錢的速度太慢,怎麼才能設法去搭這樣一個戲班子呢? 她把衣物送到當鋪,換了些銀子,還了欠客棧的債,回到川沙鄉下,像當年新黛玉挑上她一樣,在附近一些村鎮,挑上模樣周正一些、花鼓詞唱得不錯、人長得比較活絡的農家漁家少女和少年。

    她的目的清楚,少女非大腳不取。

     她稍微給了一些養家錢,答應今後戲班子賺了,他們的工錢分成。

    都是一些窮得賣光田打雇工的人家的子女,從來還沒想到唱山歌可以是一條出路,況且是到上海那個奇異的地方,一個個高高興興就跟月桂姐姐來了。

     “本地灘簧”是她仿照正在進入上海的甯波灘簧想出的名字。

    “本地”兩字,再好不過,就是上海人自己的戲! 現在這戲班子是搭起了,但是債台高築,借高利貸等于懸着脖頸走鋼絲——失足是死,不失足也活不了。

    這些農村來的少年少女,眼望着筱姐給他們能留在上海過日子的好命,有的人還得她手把手地教。

    有這個想法,他們倒也極其認真,一遍遍排練都不嫌累。

     為省錢,他們從最便宜的興隆客棧搬出,就在台上搭地鋪。

    經常挨餓,有了上頓無下頓。

    有時她外出,回來正撞上如意班吃完飯,徒弟們給她留着一份,她見有的人肚子仍未飽,就裝着吃過飯的樣子,讓手下人多吃些。

     租了場子,萬一戲無人看,那後果實在難以設想。

     筱月桂額頭上汗水都沁出了。

    這個傍晚,她感覺到與當年等待常力雄的馬車來時同樣的驚恐,那馬騰蹄而飛奔,卷裹着一片黑色向她襲來,她打了一個顫。

     “你怎麼啦?身體不舒服?”新黛玉說。

     “沒事。

    ”筱月桂閉上眼睛說。

     “我還是老話。

    我算是女人中膽子大的,你呢,你比男人還會铤而走險。

    你是知道的,我再也無能為力了。

    ” 筱月桂聽到戲場裡人聲開始嘈雜起來。

    她睜開眼睛,到幕布前,拉開一道縫,朝外看了一眼,座位上有好些人了,坐了大半滿。

    她頓時放了心,看來她的留客之招還是有用:今後可以讓那少女少男多唱一會兒《采蓮苔》,還可以把《采蓮苔》編出一些情節,就更能拉客。

     筱月桂松開幕布,轉身走到新黛玉身邊,“姆媽放心,我不會說自己是一品樓丫頭出身,不會糟蹋了你的名聲。

    ” 新黛玉擺擺手,“不提,不提!什麼一品樓?早就走下坡路了。

    ”她站起來,與筱月桂離得極近,“給姆媽看看,槍傷現在怎樣了?” 筱月桂看看新黛玉,就脫了外衣,着小衣露出左肩膀,上面刺了一朵月桂花。

    新黛玉吓了一跳:“女人文身!” “不然怎麼辦?跟每個人講老故事?還有多少人記得常爺?” 新黛玉也傷心了,眼睛一紅,說:“早改朝換代了,常爺送了一條命,落個什麼好處?”她看着筱月桂,有些感動地說,“你始終未對外說常爺,也未借此做事,真是難得!真是難得!” 可是新黛玉那天并不想留下來看演出,說是心裡懸得害怕,還是不看這種戲為妙。

    剛一開演,新黛玉就走了,果真未看一眼。

    筱月桂心裡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知道新黛玉這種絲竹評彈高手,嘴上不說,心裡總是看不起本地小曲,認為是她這種鄉下丫頭混飯吃的花招,要坐下來看這種戲,肯定無法忍受。

     《阿必大回娘家》開演了,一個有小兒子的“婆母”,不讓童養媳阿必大回娘家探望,兩人鬧成一鍋粥。

    筱月桂自然是演婆母,她是戲班子裡年齡最大的,這個婆母角色也最吃重。

     開場是一段“汪汪調”: 冬天日出黃枯枯, 李家娘娘想家務。

     當家人名叫李九官, 時常出門販豬猡。

     筱月桂唱的女醜角,讓全場笑得大開心。

    但是筱月桂突然覺得窘迫萬分,連她自己都知道這唱詞實在是土頭土腦過了分。

    就算求通俗易懂,也不能唱出“販豬猡”來。

    一場唱完,雖然觀衆喊好,她卻垂頭喪氣。

     她感覺她的地位,比當丫頭時還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