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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疊得整齊;三面銅框鏡架挂在一邊的梳妝台上,梳具粉盒口紅脂粉眉筆,一應俱全;竟然還有玻璃吊燈和自鳴鐘;窗簾錦緞亮麗,簾子是簾子,流蘇是流蘇。

     “你看,比待其他小姐還闊氣。

    ”新黛玉看着小月桂問,“姆媽對你好不好?” “謝謝姆媽。

    ”小月桂趕緊說。

     “别哭喪着一張臉,你不是很會笑嗎?”新黛玉說。

     小月桂垂下眼簾,不做聲。

    她覺得暫不笑為好,還不知道要為這種一輩子從來沒有過的奢華付出多少代價,她心裡正五神不守。

     新黛玉心裡哈哈一笑,但隻當沒看見她的表情,對李玉說:“等會兒領大師傅到月桂小姐房裡,給她做幾件像樣的衣服。

    咱們書寓的臉面,姆媽節吃省用,也得繃起來。

    ”她想了一下,“也不知道這個常爺定在哪一天來做這個事,你們每天都要準備好。

    這個大老虎說來就來,來了,就要吃人的!” 小月桂臉色都變了,她知道是吓唬她,但是這取笑似乎有點真。

    新黛玉笑了起來,“常爺吃了吐出來的女人,個個都是隔一夜漂亮十倍,跟花朵一樣,瓣瓣都新鮮着呢。

    ” 一天過得如一年,小月桂去掉了丫頭的裝束,換了一身麥綠嫩藍。

    雖然不過是其他小姐的綢緞料,一般的衣袍褲子,但與以前簡直是判若兩人。

    她幾乎沒法相信,鏡子裡的富貴小姐,是那個每天打掃豬圈渾身糞臭的鄉下姑娘。

     在鄉下種田時,她經常跟糞便打交道,臭不可忍,有時弄得手上膝上衣服上全是。

    在一品樓,她因為力氣大,早上在糞車到之前,負責從小姐房裡把馬桶拎出來。

    那些小姐房裡的馬桶講究,蓋得嚴,封得死,熏過香,雖然端到門外收糞的桶裡,一樣是屎,清洗過之後,卻不留味兒。

    現在她無須跟屎尿打交道了,這個變化簡直是天上地下。

     一旦做了小姐,事事有人伺候,鋪床疊被由别人做,梳頭也不必自己動手。

    她生是丫頭命,很不習慣,閑得難受,連手都沒處放。

     秀芳勸她學繡花,她想想,還是應當像個小姐,便讓秀芳去買帖墨毛筆回來,鋪紙在圓桌上寫字。

    她小時候,父母去世之前,開過三年蒙,記得怎麼寫字,隻是好久沒有摸過筆墨,心中發怵。

    有個小姐聽說此事,過來坐了一會兒,倆人說不上什麼話,但是送了兩本字帖,說有空就來看看她的字。

     這麼過去了一周,也不見常爺露面,小月桂忍不住了。

    她好想到小姐房裡頂替那裡的丫頭,去瞧瞧跟男人睡覺是怎麼一回事。

     秀芳笑了,說她在小姐房裡服侍過,也見識過。

    她的介紹非常仔細,非常具體,好像她本人經曆過。

    小月桂聽得心驚肉跳,臉通紅,嘴裡幹燥,又不敢多問。

    聽了半天,有好多地方她還是不明白。

    但秀芳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關鍵處也說不清楚,直到兩個姑娘家坐在床上說得滿頭大汗。

     新黛玉一人在房間裡嗑瓜子,那盤子裡已有一堆瓜子殼。

    小月桂經過門口時,新黛玉聞聲轉過頭來,臉上有一種奇怪的微笑,比一臉冰霜還叫小月桂周身不舒服。

     李玉比她大十多歲,見過世面,她勸坐立不安的小月桂說:“得等,值得等。

    常爺是洪門老大,上海灘一隻鼎,其他姑娘想高攀,也攀不上。

    常爺也是英雄好漢,萬人敬仰,跟上常爺會在萬人之上。

    ” 又過了幾晚,常力雄始終沒有出現,小月桂反而不掂量這事了。

    看着樓下不時有恩客進來找熟知的小姐,她等在空床上,自然越更沒了興緻。

     常爺沒影,寫字開始讓她感到非常有意思,後來卻覺得自己的戲演得太裝模裝樣,連觀衆都不見了。

    她坐在榻床上,練習燒煙。

    一切都想好了,如果這個姓常的男人很壞,強迫她,她就不從,打死也不從。

    最糟的後果是新黛玉又會威脅她滾回鄉下,那比死還糟。

    不過她心裡有了這準備,倒也什麼都不怕了。

     新黛玉舉止反常,既不去院子裡轉悠,也不盯着每個小姐的侍女班子。

    中午是記賬時間,平日都是她與賬房一起去每個小姐房裡,登記前一天所用的酒水等各類花銷,核對賬單——客人給小姐叫酒是一品樓最主要的财源——現在隻有賬房一人在做這事。

    甚至她自己的打扮也不那麼鮮豔了。

     小月桂想,看來這整個事情該了結了,了結了好。

    隻要老闆還留她,做個丫頭,也該認命了。

    她随時候着新黛玉叫她剝下光鮮的衣服,搬回丫頭的統鋪上,那個地方睡得香。

     就在她這麼亂想時,新黛玉走到回廊這邊,對依着欄杆的小月桂說:“明天起個早,帶上李玉和秀芳。

    我們去城隍廟。

    ”聽那聲音,新黛玉心裡很不耐煩。

     第二天他們四人坐了兩輛馬車,去城隍廟拈香拜佛。

     大清早,石闆路上馬車如雲,豔裝的風塵女子裙裾邊系着小鈴,處處聽見悅耳的鈴聲。

     得意樓前一些江湖藝人在表演吞劍耍扯鈴,在小孩子的身上箍緊銅絲再踩肚子,小月桂馬上把目光轉開。

    她轉到一個接一個的小吃攤,小籠包子香傳幾條街,鹵鴨燒田螺誘人口水。

    快接近城隍廟,街上就熱鬧得像趕集市,他們一席人幹脆從馬車上下來,走過去。

     就在這時,小月桂看見餘其揚急急走路,不太像是從廟裡出來的。

    她顧不得一旁的新黛玉看見會怎麼想,大步趕過去叫他:“阿其!” 餘其揚沒聽見,在人群中幾閃就不見了。

    她轉幾個身,又發現了他,追了上去,他正在等一輛馬車。

     “阿其,你家老爺——”她想說,“怎麼變卦啦?”卻未說出口。

     餘其揚裝着不認識她。

     她的臉馬上漲紅了,“我是小月桂,你怎麼也不到一品樓來了!” 餘其揚這才掉過臉,冷淡地說:“啊,是你!真是太巧。

    ”他跳上馬車,隻說了一句,“我有急事!”就讓馬車夫開路,消失在人群中。

     小月桂馬上明白這阿其有意裝着不相識,她面子上下不來,心裡惱火。

    她其實并不想逼出一個關于常爺的答複,不料常爺的下人卻那麼狗仗人勢,躲鬼一般躲着她。

    她愣愣地站在街頭,沒有動,心裡從來沒有這麼難過,好像落進水潭,一沉到底。

     李玉追了上來,“原來你在這兒,急壞我了。

    ”“是不是姆媽以為我跑了?”小月桂勉強一笑。

    李玉她眼尖,瞧見遠處坐在馬車裡的餘其揚,“原來你遇見這孩子。

    ” “你認識他?” 李玉帶着小月桂過九曲橋,折回廟門,一邊告訴她:餘其揚是在一品樓生的,聽說他生母是個小姐,生父不知道是誰。

    他的生母後來姿色衰敗,不能繼續在書寓裡,隻好到别的妓院做幺二,甚至做野雞,不再露面,最後落到音信全無生死不知。

    這個孩子卻被服侍他母親的娘姨丫頭留養下來,稍微長大,就在妓院裡打雜,做别人稱為“小龜”的角色。

     小月桂問:“他媽媽再也沒有出現過?” “多半早已亡故了吧?死前恐怕已經淪落不堪,不能再來見他。

    哎,做這一行活不長!”李玉歎口氣說,“哪怕往最好的地方想,妓女有個從良好結果,也不敢提起有個‘野養’的兒子。

    恐怕這做母親的早就死了這條心。

    ” 這麼說,那阿其也蠻可憐,跟她一樣,滿世界沒有一個親人。

    她對他的那份怨氣全消了。

    像他那樣索性不等什麼人,倒也活得幹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