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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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鎮子的角角落落。

    每天下午三點半,老街新街,就像燕子一樣,飛着兩個小姑娘的身影。

    現在秧寶寶也開始同蔣芽兒一樣拖欠作業了。

    即便按時交上去,也潦草得可以。

    老師說了她幾次,頭兩次還管用,後來就皮了。

    老師讓她家長來,家長自然是叫不來。

    一個班上幾十個學生,老師哪能個個緊盯着?盯了幾回,也就把心轉移開了。

    但秧寶寶自此就被歸到比較差的那一類裡去了。

    而且,她的形象,也明顯地流露出松懈的狀态。

    頭發總是亂蓬蓬的,既然梳不通,就也不去梳了,馬馬虎虎扒幾下,編一根毛辮子。

    裙子呢,洗好疊好的衣服,胡亂往歸她用的櫃子裡一塞,抽出來穿時便皺成一團。

    涼皮鞋既不洗也不上油,白鞋成了灰鞋。

    書包也蒙上一層灰。

    倘若此時,沈婁的人再碰見她,都要認不出來了。

    可是,沈婁是多麼久的事情了啊!在一個小孩子的心裡,時間是放得很大的,要不是這天早晨,公公突然出現,秧寶寶怕是想不起沈婁,還有沈婁的老屋來了。

     這天早晨,秧寶寶睜開眼睛,看見李老師站在床邊,手裡拿了個青綠綠的葫蘆,朝她面前擺擺:一個老公公送了給秧寶寶吃的。

    什麼老公公?秧寶寶心想着。

    李老師又說:秧寶寶屋裡結出的第一個葫蘆。

    秧寶寶騰地跳起來,推開李老師,沖到陽台上往下看,隻看得見一個背影,背上挎一隻竹籃,籃上搭一件藍布衫,朝西走去,已經走近水泥橋了。

    秧寶寶沿了陽台跑進東邊屋裡,都黨政軍沒起來,客堂裡空着,桌上放一鍋燒滾的泡飯,揭了鍋蓋在散熱。

    秧寶寶來不及換鞋,穿了拖鞋,撞開門跑了下去。

    到底人小腳輕,公公上到橋頂時候,她就追上了。

    公公!她喊。

    公公聽不見。

    她再喊,公公還是聽不見。

    她就緊跑幾步,跑到公公面前,截住公公。

    公公看見秧寶寶,并沒有流露喜歡的表情,而是很平淡,甚至有些不認識的樣子。

    他看着秧寶寶,等她說出什麼來,秧寶寶倒也想不出要說什麼。

    于是,公公就又開步往前走了。

    秧寶寶便在後邊跟着。

    她頭發蓬得不成樣子,穿了短褲背心,腳上是一雙拖鞋。

    而公公今天卻穿得很正經,一件對襟立領衫,排紐真扣到頸脖根,褲子也是幹淨的,一雙圓口布鞋,還穿了白紗襪,是做客的打扮。

    兩人相跟着走了一段,走到菜市場跟前。

    人略多了些,但因為早,還不算多。

    公公朝北一轉,走上一領橋,向老街去了。

    跟到此,秧寶寶也覺着了無趣,停住腳步,看公公下橋,再一轉,不見了。

     秧寶寶一個人拖着腳往回走,多起來的人,從她身邊過去,她也沒有心思打量。

    拖拉機轟隆隆對面過來,到南山上去拉石頭,她也不曉得讓一讓。

    幸虧路面寬,拖拉機走了一個彎兒,過去了。

    走到樓底下,建材店老闆正拉起卷簾門,蔣芽兒從門裡探出頭說:看菩薩戲去不去?秧寶寶懶懶地搖搖頭,進門洞去了。

    這才想起,今天是禮拜。

    怪不得李老師的兒子昨晚回來了,陸國慎也不太理自己了。

    進到二樓,推開門,小毛大叫一聲:秧寶寶來了! 她下到樓底,走到建材店門前,往裡探。

    店裡邊堆着方子,機制闆,直堆到屋頂,将店堂遮得很黑,沒有人。

    她叫了一聲蔣芽兒,也沒有人應。

    正猶豫着,從店堂後邊轉一個人,很高大粗壯的,是蔣芽兒的父親,建材店老闆,當年曾經做過李老師的學生。

    他認得秧寶寶,朝她一揮手:進去吧!潮濕的木材發出濃郁的酸澀氣,壅塞在店堂裡,轉過一垛到頂的方子,眼前便亮了。

    一扇後門,門外是一方天井,天井裡搭了一間平房,擺了桌椅床櫃,是老闆一家起居的地方,蔣芽兒在裡面。

    秧寶寶又叫了一聲,蔣芽兒回轉身來,看見是她,很歡喜地朝她招手,讓她進去。

     跑進去,才看見,蔣芽兒的媽媽也在,坐在方桌邊,正在梳頭。

    面前支着一個三屜的梳妝盒,盒蓋裡是一面鏡子。

    她梳着一個奇怪的發型,将細而長的頭發梳順,偏在一邊,松松地絞幾道,挽上去,在頭頂一側用發卡别住,再挽回來,别住,形成兩個向下垂的發環。

    餘下的發梢則用一朵水鑽的珠花别在發環根部,底下是一排劉海。

    于是,蔣芽兒的媽媽就變成了仙女。

    梳好頭,接下來是撲粉。

    蜜粉很仔細地蓋住了她的三角臉上一些褐斑和細皺,變得光滑,細膩,并且透着紅暈。

    眉畫得黑漆漆的,眉梢一直長到鬓角裡。

    對,那鬓角是刨花水(頭油)調黏了,貼上去的。

    眼睛畫得更大了,看起來幽深得很,甚至有些吓人。

    蔣芽兒媽媽的嘴本來就小,這時就小得更加醒目了,鮮紅的一點。

    完事了,合上梳妝鏡,站起身來,這樣就看見,原來蔣芽兒的媽媽身上穿的是一件彩衣。

    粉色的,連肩寬袖,領是馬蹄領,鑲着寬邊。

    袖口也鑲寬邊,腰裡系一條帶子,在一側挽一個結,垂挂下來。

    彩衣齊到膝,褲子是平時的褲子,腳下則是一雙繡花鞋,軟底的。

    蔣芽兒悄聲對秧寶寶說:我媽媽扮的是何仙姑。

    蔣芽兒的媽媽收拾了一個籃子,籃裡放着香燭,火柴,手帕,幾封雲片糕,三個桃子,一瓶水。

    蔣芽兒走過去,很殷勤地替她媽媽遞東西,一邊說:秧寶寶也去。

    她媽媽不說話。

    自從梳頭開始,她就再也沒有說話,好像做了仙女,便不可同凡間搭話了。

     一切停當,蔣芽兒媽媽最後再在頭上罩了塊尼龍綢的方巾,挽到頸後打個結,以免風吹亂了發髻。

    然後,蔣芽兒跟在她媽媽後面,秧寶寶跟在蔣芽兒後面,三個人魚貫出了門。

    此時,太陽已經高了。

    因是禮拜,路上沒有那麼多忙着上班上學的人,自然寂靜些。

    織布廠是停人不停機的,所以,田野裡,遠遠近近的,還是傳來機器的轟隆聲。

    但這機器聲在空曠的天地間,也顯得很寂靜。

     她們越到路對面,從鎮碑跟前走過。

    這時候,鎮碑底下一個人也沒有,孤單地矗在那裡,花崗岩的碑面在陽光下白得晃眼。

    繞過鎮碑,向北走去,走過一個塘。

    塘邊有女人淘米洗衣服,叫叫嚷嚷,說今早的自來水裡有綠藻,不能用,隻好到這裡來淘洗東西。

    走過塘,向東轉進一條寬巷。

    寬巷裡有一處凹進去,原來是一所院子。

    院子裡有太湖石,石登石桌,碎花石子路通向高台階,一幢五層高,馬賽克牆面,琉璃瓦頂的樓,矗立在台階上。

    聽見人經過,就有兩條大狼狗吠起來,此起彼伏,久不停息。

    走出寬巷,上了一領水泥闆橋,下橋再沿了河向東徑直走。

    河邊多是舊廠房,國營廠早已關門停産。

    一間傳達室裡聚了人,在打撲克。

    尚了河走着,走着,就走到田埂上,一方整好的秧闆,一個農人卷了褲腿,正在落谷。

    一把谷種放手出去,好像一張霧,落下,再一揚手,又是一張霧。

    走過田埂,路就坡上去了,延進一間山牆下邊。

    山牆的對面,是一領木廊橋,木頭廊柱,木頭護欄,木闆地面,稻草蓋頂。

    再走過去,下來,便是一個婁,蔣芽兒的媽媽停住了腳。

     婁,就是斷頭河,或者說河流的底。

    水流将穢物帶到這裡,就無處可去,于是,便積起來。

    無非是塑料袋與泡沫塊,已是污黑的了,卻還是爛不到泥裡去。

    還有油污,亦是溶解不了的,浮在婁面上,柏油似的反光。

    水草上纏裹着灰色的絮狀的積垢物,鋪了小半個婁。

    氣味可是不好聞。

    不是臭,是怪異。

    起初是悶着,随後再一點一點烘上來,熱呼呼的。

    婁底的埠頭,幾級石階上,已經候了三兩人了。

    一個是男的,琴師,提着琵琶。

    兩個是老婆婆,一個梳了頭,抹了胭脂,穿着彩衣,當然顔色要素一些。

    另一個是平常樣子,懷裡抱着一大籃饅頭。

    蔣芽兒的媽媽看見他們,表情活躍起來,開口說話了。

    那管饅頭的女人問,是你的囡?她就指指蔣芽兒,說是。

    于是,老婆婆就拿了一個饅頭塞到蔣芽兒手裡,蔣芽兒分了半個給秧寶寶。

    兩人一邊吃饅頭,一邊等着。

    蔣芽兒告訴秧寶寶,等會兒船來,接大家到張婁,張婁有個廟,廟主是個尼姑,人們都叫她“爺爺”,廟前有個戲台,就在上面演菩薩戲。

    等了會兒,又陸續來了幾個人,也妝扮過了。

    其中還有一個小孩,隻五六歲,梳了一個朝天燈,頭頂心紅頭繩紮一個小辮,把眼睛都吊了起來,敞了襟的短衫裡,貼身一系一個紅肚兜,顯然是演哪吒。

    仗着自己是個角色,很傲慢地,誰也不理,徑直到老婆婆籃裡抓饅頭吃。

    接着,船就來了。

     小烏篷緩緩地劃進灰漿般的婁底,很勉強地掉了個頭,停在埠頭前。

    先是上東西:饅頭,香燭,樂器,還有一張紅漆桌子。

    東西上完,就隻剩半船地方了。

    那扮哪吒的率先跳上船去,接着是兩個琴師,然後是那最早等着的妝扮的老婆婆,招呼蔣芽兒的媽媽一同上船,蔣芽兒的媽媽則向後一伸手,拉上蔣芽兒,蔣芽兒再要拉秧寶寶,卻沒有拉到,身後一個跟一個擠上人來。

    船明顯吃水深了,船老大叫嚷着:不能上了!可比不上怎麼行?好歹都上完了,隻剩一個秧寶寶。

    船比來時笨重多了,一漿一漿離了碼頭,出得婁去。

    蔣芽兒擠在大人的縫裡,完全看不見了。

    太陽近午了,這僻靜的婁底,沒有人來。

    對面婁邊山牆上的後窗,靜靜的也沒有人影。

    婁面的污水,就像闆結了,紋絲不動。

    秧寶寶站在太陽地裡,地上灑了些饅頭渣,有一隻小蟲子在裡面爬着覓食。

    她轉過身子,走上木廊橋,木廊橋裡是陰涼的,好象是表示無所謂,秧寶寶脫下腕上的小塑料包,拿在手裡掄圓圈,有一點放浪形骸的樣子。

    朽爛與松動的橋闆在她腳下發出空洞的聲音,給這背靜的角落制造出一些響動。

     秧寶寶掄着小包上樓,推門,走進房間。

    客堂裡的人,不說話,看着她。

    她也不理他們,背過身去牆根換了鞋,轉回來,掄着包走過房間。

    走到陽台門口,卻被抓了手臂。

    她掙了幾下,掙不脫,被抓回到房間中央,按坐在一個小闆凳上。

    然後,一隻手将她的辮子打散,一把梳子從額前向後梳去。

    哪裡梳得動,梳子的齒早叫亂發纏住了,不得不手下加了力氣。

    梳子下那人便發出一聲銳叫。

    那簡直不叫梳頭,而是叫犁地。

    齒子紮下去,一股勁地往下拉。

    頭發的主人,完全由不得自己,被兩個大人,一個按住身子,一個按住頭。

    叫了兩聲,便哭嚎起來。

    一面是為頭皮痛,一面是為這一早上的失意。

    這哭聲非常的哀傷,是受到一世界的委屈,叫聽的人都難過起來。

    陸國慎和閃閃不禁手軟了一下,面面相觑。

    趁這手軟,秧寶寶卻一躍而起,将闆凳帶翻,砸到陸國慎腳背上,陸國慎不禁“哎喲”一聲。

    閃閃手快,一把扭住秧寶寶,秧寶寶忽然變得力大無窮,死命抵着。

    閃閃轄制不住她,就叫陸國慎來幫忙。

    陸國慎走到跟前,又叫她不要來,因為陸國慎已經有了喜,怕叫秧寶寶踢着。

    陸國慎不幫忙,她又弄不過秧寶寶,一時急得眼淚也下來了。

    兩人正扭到陽台,李老師聽到動靜往這邊來了,喝道:雞飛狗跳,亂成什麼樣了! 聽到李老師說話,這邊歇下手了。

    秧寶寶到底是怕李老師的,閃閃則流着淚說:都是你縱容她跟蔣芽兒一起混,心都野了!李老師斥道:你少說幾句!将秧寶寶推回客堂,令她坐下,又囑陸國慎端來一盆熱水,一按秧寶寶的頭,将頭發全翻倒進水裡。

    秧寶寶雖然止了嚎哭,卻一直嘤嘤地啜泣着,眼睛滾滾落進臉盆。

    小毛站在一邊,目睹這一激烈場面,震驚得發不出聲來,這時候,方才“嗷”一下哭起來。

     這一個禮拜日的上午,便在大大小小的哭泣中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