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榴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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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來到工地上,像個尾巴火燒急了的小老鼠。

     全鎮的人都在,他們不再像挨餓的樣子。

    餓極的人眼睛裡有綠光,餓兇極惡,啥事都能幹出。

    老年人說過,一餓昏後,抓住什麼吃什麼,人也能吃。

    吃過人的人臉上有紅光,一道道。

    可是這些為東洋人修工事的人,臉上不綠也不紅。

     緣子經過他們時,眼睛放得特别尖,他們的樣子和平常一樣。

    隻是他們明明看見她,卻都不做聲,那副樣兒,像魂給人拎走似的,或許是心中有愧不願與她說話。

    就這麼一天時間,竟然都不認她這個鎮長千金了? 緣子沖着這些鄉裡鄉親嚷起來,讓鄉親趕快去救爹。

    但他們都不做聲,有的小孩過來,想問個究竟,卻被大人拉回去了。

     工地上鬧了起來。

    翻譯被叫來,看不出是中國人或是日本人。

    馬上要打仗了,到那邊幹活去,别在這兒搗亂。

    但聽到爹的名字後,翻譯轉身對當官的人叽叽呱呱說了一陣,當官的叫兩名士兵跟在大塊頭的軍醫後面。

    一行人往河東這邊緊趕。

     屋子裡架起了一盞煤油燈,從來沒有這麼亮堂過。

    大塊頭的醫生,拿着手電聽診器在檢查爹的身體。

    門外是兩個士兵。

    日本鬼子救爹,救一個中國人?這未免太奇怪了。

     爹在床上果然還有一絲熱氣,醫生檢查了,打針,然後讓緣子一人留在屋裡。

    爹果然掙紮起來,依然打坐在床上,眼睛還是閉着,臉色死灰。

    她看着爹,輕輕靠近,這時,她驚喜地感到了爹的氣流,緩慢而平穩。

     緣子突然明白,爹是在辟谷,沒走。

     日本鬼子和翻譯官又走了進來。

    他們說了一大套話,不像是第一次說:日本人不僅現在給鄉親一口飯吃,而且同意給現在趕緊補田的谷種,但要求加快工事建成,在高粱長成青紗帳之前,不然甯願滿地撂荒。

    唯有爹這個鎮長才能促成此事,鄉親們都聽他。

    崗樓蓋得不像期待的那樣迅速,日本鬼子認為是由于爹不在場,鄉親們心中害怕,有意磨洋工,說不定吃 飽幾天就會逃散。

    爹一開始就溜出了鎮子,日本人着急了,尋他尋不着。

     緣子覺得自己糊塗透了,她竟然去把日本鬼子引上門來。

     他們挺明白爹的辟谷不是找死,而是有意裝瘋賣傻,不省人事,不願負這責任。

     “爹,爹。

    ”緣子哭起來,她一半是裝,一半是真。

    生個女孩确實是沒用,她幫不了爹,她哭真了,成淚人兒,哭聲使人煩。

     醫生在屋子站坐不是,到外面,在門口扔下話:“哭吧哭吧,我會再來的。

    ”他的聲音不兇,反而溫暖體已人。

    門外兩個士兵拿出兩匣餅幹,擱在桌上。

    臉上看不出同情還是厭惡,執行着任務罷了。

     天說亮就亮了,黑濃的雲團,陰森森的。

    緣子在想爹的話,不太清楚,爹辟谷到半死不活,而且這麼長時間,是從前沒有過的事。

    東洋人還會來,那個精怪的醫生,要瞞他太難了。

    爹肯定是讓鎮上人去河對岸吃飯。

    如果他堅決反對,沒有人敢去。

    他給大家一條活路,不給自己,也不給女兒找活路,肯定有道理。

    小鐵匠怕是不情願打鐵做工具,跑掉時被發現,中了槍子? 緣子聽到屋外似乎有聲音,她不放心,跑到門外看個仔細。

     突然她身子被輕輕地抓到半空,她滿頭燥熱,看見天地之間,好白的色彩中一個巨大的黑影,吓得哇哇叫。

    等落到地上,她才看明白:一個黑衣人,臉遮了一半,露在外面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她。

     “你去過河西,對嗎?你爹答應他們了,對嗎?不然他們怎會派醫生來。

    ”黑衣人逼問着。

     緣子搖搖頭,問:“你是誰?” “你應當讓你爹幫我們。

    ” 緣子不等此人說完,就轉過身去,她不喜歡臉遮起來的人。

    這時她聽到一個細柔甜潤的嗓音:“如果是你娘讓你做這事,你會聽的,是不是?” “我根本沒有娘,”緣子從鼻子裡哼出聲。

    她心眼裡放不進娘這個形象。

    家門口從來就未有過娘的影子。

     “知道,知道,你會這樣。

    ”黑衣人蹲下來,這時,日本醫生、翻譯和兩個士兵出現在路口,他們又來找爹了。

    緣子這麼想的時候,已被黑衣人一把抱到一間房子裡去。

     在鄰居家内屋,黑衣人呼吸平緩下來,拉開頭巾,露出一頭齊肩青絲,一揚臉:一個女人。

    她着一身地道的普通人家婆娘衣褲,最普通的黑棉布。

    此人可能一直就是這身打扮,隻不過緣子一直沒看清楚。

    她從衣袋裡掏出烙餅,香噴噴的,雞蛋做的,遞給緣子,輕聲柔氣地說: “想想如果我是你娘叫來的,你聽我的話嗎?你去讓你爹别幫日本鬼子。

    ” 緣子不接,說:“爹死了。

    ”突然想放聲大哭。

     “讓鄉親們逃走,修好那個崗樓,咱們軍隊犧牲就太大。

    怎麼可以幫日本侵略者?” “爹死了。

    ”緣子又重複了一句。

    她明白這女人是中國軍隊派來的,她難道不懂人要吃飯,地馬上就要耕種,若沒谷種,那就慘了。

     “告訴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