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惱怒的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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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房間後,她覺得口渴,接了一杯自來水,剛喝一口就立即吐出來,水有股腥味。

    從機場乘出租,來海濱的途中,經過不止三個墓區,大都是四十多年前這個小島上一場戰争的死難者,當然隻是勝利的死者才有墓地。

    她在想象被炮彈炸得一段段的胳膊身軀,但她想象不出那些臉被毀壞的樣子。

    她把門窗打開,朝海的房間,風景不錯,隻看得見一些熱帶植物,仙人掌茁壯肥大,三層樓高的陽台外,一個嫩嫩的花苞,太陽曬着的一面是紅的。

    她探出身試了試,夠不着。

     許多年來第一次放開一切,“休假”,她看見門背後鏡子裡的自己:頭發還不算太蓬亂,白衣白褲,眼睛很放松。

    心想今日就在附近轉轉,買些食品。

    以後幾天,中飯在外面吃,早晚飯自己做。

    女友的别墅,說空着,要她來住。

     街卵石鋪得靈巧,被雨水洗得幹幹淨淨,坡度卻大,停泊的車輛隻得在路沿上縮着。

    商店門小,櫥窗也小,旅遊紀念品,幾乎家家相似,看兩家就沒什麼興趣了。

    她坐在海邊長椅上,遊船舢闆在動,海水藍,深藍,天也藍,淡藍;房子洋的有洋味,土的有土味,但都和附近的峭岩一樣被陽光漂白。

    走過她面前的大多是遊客,本地人偶爾也有,他們膚色深濃,方言混雜拖拉,倒像是外地人。

    海灘不寬,躺滿肉條兒,男女成雙,一家成堆,一人逛來逛去的遊客,怕就隻她一個。

    想到這裡,她反而有點自豪:單身貴族,其樂何如?靠近别墅的街,亮光稀少,路燈時有時無。

    貓在無人的街上狂叫,黑暗中潛行的雲壓得極低。

    一瞬間,蓋住所有的房子的形狀。

    她的腳步聲,回聲突然傳得老遠。

     桃汁香,紙盒不大,但倒三四杯不成問題,價格比她住的内地大城市低多了。

    但是黃瓜蔫蔫的,小白菜泥多。

    小島不像能自給自足蔬菜,據說從前産棉花,現在種土豆。

    她笑笑,幹脆生産石頭罷了。

    遍地白石,層層齊整,采石場一定靠海或山。

    春天的花在其他地方早滅了任何希望,可是在這兒,花整年不謝,豔麗紅火,跟她一度擁有的臉有點相似。

    認識她的人說,她是看不得的,一看不會讓人轉眼。

    那是從前,歲月跑得比月食還快,這不能怪她。

     現在更顯出魅力。

    多年不見的女友,巧遇她時說。

    就為這話,她接受了“發了”的舊友的好意,住進她的這套别墅。

     女友真周到,已經請管房人買了食品裝在冰箱裡。

    凍格裡可能是什麼海鮮,有股海腥味,下面有水果蔬菜。

    不管怎麼說,有人對自己周到,總是好事。

    她坐上觀海底自然景物的遊船,怕是沖着招客的船老闆來的。

    這個男人皮膚黝黑,制服花裡胡哨卻筆挺,男子漢氣十足。

     太陽光溫暖地照在身上,但海風冷冷的。

    還未到下底艙的時候,船順着海灣行駛,速度極慢。

    左岸一塊不小的岩石,刻着一些字,她仔細辨認,竟認出是在此跳海自殺者的名字。

    不像其他岩石,題的字冠冕堂皇,古香古色,做作得很。

    她從化妝小袋裡拿出鏡子。

    對着鏡子,修口紅。

    在餐館吃午飯時,未能上洗手間。

    嘴不能紅如豬血,也不能紫如死灰,她喜歡自己的唇膏帶點亮粉,柔和自然,保持濕潤的紋線。

    這種口紅在她居住的城市隻有一家商店才能買得到。

     她,剛成為獨身主義者,來旅遊并不是追求豔遇,不過,也不是為修行。

    艙裡響起音樂,沒一會兒,音樂輕了,駕駛室裡船老闆打着本地官話導遊講解,說對岸是尼姑廟。

    想到修行就見到尼姑廟,見鬼!她在心裡罵道。

    船前駛一分鐘後,峭崖上的尼姑廟、古樹、緊閉的門更清晰了,其他遊客紛紛湧往底艙,她也沒發覺。

     等回過神下到底艙,已沒靠玻璃窗的位子,她隻好坐在樓梯上。

    水泡銀閃閃在船底遊動,光線一束束從水面射下來,水起伏的快樂,就是她曾有過的快樂。

    觀海底自然景緻,純屬一時興起。

    但此刻,她掏出照相機,是愉快的。

     手掌大的魚,一群群視若無人地遊着。

    白沙石間的海藻一片又一片,船經過,就不斷搖動,蕩得水興奮不安。

    又輕又柔,像人的擁抱。

    想被擁抱?不,已經失去,所以不必當真。

    不當真,才可以正常地引着比喻,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