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互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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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胡扯,一大群人在盯着呢! “上峰指示,此事驚動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們隻是在遠處,想等你們兩人分開再動手。

    有人帶着望遠鏡,但是我沒有看。

    ” 他的話一說完,尹修竹臉漲得通紅,這個淩風真會淩辱人!她能想象這批反動派狗警在那裡拿她開心的情形,頓時覺得氣都喘不過來。

    整個場面太髒,太惡心,還不如他們一槍把她打死痛快。

    如其那樣,還不如把她和陸川統統打死在那林子裡,不讓他們知道,也不讓他們有悔恨的機會。

     “我真的沒有看,”淩風說。

    他的話可能是誠懇的,他可能沒看,他一人是個害臊的男孩子,那就證明大部分人都看了,尹修竹氣惱得差一點嗆住。

    她平生最要的是純淨,最見不得髒事,不料自己成了髒話的靶子! 淩風很體諒地等她平靜下來才繼續說:“等到他一離開你,藏到你看不見的地方――一棵泡桐後面,他們就把他捂着嘴扭倒了,他想掙脫,當然未能成功,更多的人撲上去按住他,把他帶走。

    你一點沒被驚動。

    不知為什麼你站在那裡閉着眼睛,捂着耳朵足足有三分鐘,那時間足夠把他帶走。

    ” 尹修竹嘴都張大了,原來還真是她把陸川玩掉了。

    她站在那裡閉着眼手堵着耳朵,樣子肯定傻極了,肯定讓這批狗王八回去後笑疼肚子。

     “那麼,你怎麼會到這裡來?”尹修竹回過神來,終于想到眼前的人沒有必要把這一切告訴她,如果這真是秘密逮捕的話。

    于是她換了一句話:“我的絲絹怎麼到你手裡的?” “我在老虎橋當看守,”淩風的語氣還是那麼平和,不慌不忙地說,“我非常欽佩陸川先生的道德人格和革命理想。

    承他看得起,把我當作朋友,他在獄中給我講了很多革命道理。

    ” “他現在還活着?”尹修竹問,她早就應當問陸川現在的情況。

    被秘密逮捕,那就是說,要處決他太容易,沒有人會知道,也不需要審判之類的過場戲,所以,她潛意識裡就斷了這個心思。

    現在經淩風這麼一說,她即刻追問上去。

     淩風站了起來,拉起窗簾一角看看外面,院子裡依然無一人,隻有晨鳥在啁啾,天空已經開始變成玫瑰紅。

     “前天他被押走了。

    ”淩風放下簾子,坐回尹修竹身邊,聲音放得更輕一些。

    “我也不知道押到哪裡?”看到尹修竹緊張的眼光,他說:“不像押赴刑場,因為審問還沒有好好開始――他們在等中央來什麼人,親自過問。

    我估計是想問出北方一帶的組織關系。

    秘密逮捕,可能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我認為陸川先生可能被押到省黨辦去了。

    ” “那裡會拿他怎麼樣呢?” “陸先生不招供,恐怕會就義成仁――我不想瞞你,陸先生叫我不必瞞你。

    臨走他隻有跟我說一二句話的機會,在我幫他收拾東西的時候,他把這絲絹交給我,讓我一定要帶給你――” 尹修竹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她已經無法坐着,她倒在淩風的床上,伏在床上痛哭。

    聽到淩風最後咽下的半句話,她完全明白了: “我知道,他叫我不要等他。

    ” “對。

    他先前談你談得很多。

    他說你是一個很純潔有才能的女孩,他告訴我你的寫作,說你應當有好前途。

    ” “他不會活着回來了?” “恐怕這是陸川先生心中的夙志。

    ”淩風仔細想了一下,“我已經決定跳出火坑,一個星期之前,我已經去找了他說的另一個接頭地點,把情況轉告了組織。

    我想一切都已經補救上。

    我告訴陸川先生組織上已經作了相應布置。

    他很寬慰,但是他說,供不供,有關他的人格,他還是一字不能吐。

    ” “你是說他們會拷打他,上毒刑?”尹修竹從床上坐起來,恐怖地叫起來。

     “是的,”淩風說,“這是肯定的。

    所以陸川先生讓我給他買了砒霜,他說他會及早從容就義。

    ” “你――”尹修竹尖叫起來,淩風急忙把她的嘴捂住。

    可還是聽得見她悶着聲音說:“你害死了他!”她激動地用雙手想扳開淩風的手,想跳起來,淩風不得不用身體把她壓倒在床上。

     “尹小姐,你鎮靜一些,”淩風輕聲說。

    他的手松了一點,還是随時準備捂住她,因此還是壓在她身上。

    “我是陸川先生的朋友,我沒有害他,正如那天你與他一道出去,也不能說是你害了他。

    ” 這一句話把尹修竹說得啞口無言了。

    的确這一陣子,她一直都認為自己害得陸川失蹤,隻有她有給陸川帶來災禍的可能。

    看來她自怨自艾過份了。

    如果他們一直沒有分開,那又怎麼樣?陸川早晚還是會被抓走!隻是不會把她弄得這樣瘋癫癫,整整幾個星期懸在空中,幾乎要把自己折磨死。

     這一切,這一切對于她來說都來得太快太急,她不知道怎麼想才好。

    而淩風還是怕她會突發歇斯底裡,一直躺在她身邊,手按住她的肩膀。

    但是尹修竹已經不再掙紮,她又是一夜沒睡,事情來回反複劇變,把她弄得筋疲力盡。

     “平靜下來就好,”淩風的聲音幾乎像來自空中,很遙遠。

    “平靜下來,一切都會好好的。

    ” 尹修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平靜了,我已經平靜了。

    ” “平靜就好,”還是那個遙遠的聲音。

     漸漸她感到眼睛在自動合上。

    “我要睡着了,” 她終于在淩風的床上睡着了。

     六 此後,她每夜睡在淩風的旁邊,她害怕:世界上這一切變故與殘忍,不是一個小女子能承受的。

    淩風有時候出去打聽消息,一直沒有任何消息。

    他回來就到尹修竹那裡,詳詳細細告訴她情況。

    沒有死刑消息,哪怕秘密處死,他的舊日同事也會知道。

    但以前的同事看見他,隻叫他快走。

     兩人分析,最有可能是陸川已經吞下砒霜,這恐怕也是對任何方面都合适的辦法。

     尹修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淩風不管什麼變故都平靜鎮定,這态度也影響了她。

    她坐下來重新寫作。

    《新生》刊出的那個小說,反響出乎意料地好,報上有評論,也有許多讀者來信,有的人感動得聲淚俱下。

     小說裡寫到育嬰堂的孤兒,嬷嬷寫信來,說前來問候的人很多,他們看了她的小說後,開始關心孤兒們長大之後的感情生活。

     她的小說的确是半自傳的,像所有開始寫作的人一樣,當時自己完全沒有戀愛過,隻是憑空虛構。

     她新寫的這一篇,也帶半自傳色彩,這次有理想,有革命,也有激情――這些以前陌生的東西現在溶進了她的血液。

    她已經看到理想如何感染人,陸川的理想精神和甯死不屈,從容就義的祟高感染了淩風,也感染了她。

    小說未寫完,淩風便讀了,非常感動,對尹修竹說:“你變得成熟了。

    ” 這天晚上他們相擁在床上,互相安慰。

    淩風從來不要求做那個事,她也不想,雖然她很喜歡淩風,喜歡他對一切事的鎮定自如,還有他的善良和正直。

    他們似乎有一個不必言明的約定:隻有他們知道了陸川的确切消息後,才能真正互相獻給對方,他們不能背着陸川做什麼事,這樣不公平,主要是他們内心感到不公平――陸川是他們的偶像,他們不能沾污這理想精神。

    雖然陸川留下遺言讓淩風來找她,但隻有陸川真正不在人世了,他們才可以執行他的遺言。

    他們每夜親密地睡在一起:這夏天還沒過去,他們衣衫單薄,露胳膊露腿的,聽着對方的心跳,呼吸到對方的氣息。

    這種肉欲折磨,好象是一種淨化儀式,一種給他們的考驗。

     尹修竹每天早上醒來,睜開眼睛前,心裡就祈禱:但願這個暑假再長一些!再長一些!在一周後,在學生老師陸續回來之前,他們必須知道下一步怎麼辦。

     一連兩天,尹修竹悶悶不樂。

    看到她不高興,淩風也很焦急。

     這天晚上尹修竹對淩風說,“能不能快點弄清楚情況?馬上就要開學了。

    ”她忍不住了 ,首先她希望自己很快就寫完新的革命愛情小說,同時也很快就應當結束這種懸挂在回憶中的生活。

    淩風也非常贊同。

    這天夜裡他們的擁抱變得熱烈,尹修竹親吻淩風時,久久不肯放開,她感到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她也感到他的身體在顫抖不已。

    他們的身體不受他們控制,緊緊地貼在一起,開始搖動起來。

     最後還是淩風停住了,他掙紮出尹修竹的長吻,默默下了床,輕輕走出去。

    過了好一陣,他才回來,對尹修竹說:“我明天再出去,我想這次一定會打聽到陸川的下落。

    ” 尹修竹已知淩風是個說到能做到的人。

    他讓她平靜,她就會平靜下來,實際上隻要淩風在,隻要想到淩風在,她就能鎮定下來,繼續寫她的小說,生活中的所有事也都有了次序。

     七 隻是小說結尾,尹修竹寫得很慢,她似乎長久地在考慮小說中的人物應當如何對付命運,替他們設身處地安排各種可能的方案,給全書作結。

     但是她整天也沒有安排出一個合适的結局。

     這天天黑了,淩風還沒有回來。

    尹修竹在房間裡坐卧不安,她做了晚飯,看到等不到淩風回來,肚子實在餓得厲害,就先吃了,留了一半飯菜給他。

    當她拿着碗筷子和小木桶出去,穿過天井到石砍上的水龍管子盛水時,她聽到院子裡有腳步聲。

    “淩風,”她輕輕喚了一聲,把水桶拎下地。

    可是淩風并沒有走過來,可能是沒有聽見,尹修竹用碗去接水,擡起頭來,吃驚地看到一個陌生男人往圍廊那邊走,背稍稍有點駝,似乎是個兒太高了。

     再仔細一看,竟然是陸川,那走路的動作和姿勢,尹修竹太熟悉了,隻是最近忘掉了而已。

     她呆住了,手裡的碗掉在地上,叭嗒一聲碎成兩瓣,筷子卻一直滾下去,落入水槽。

     陸川順聲回頭,看見尹修竹,就快步走過來。

     “你回來了?”尹修竹輕聲說。

     “我回來了,”陸川走到天井:“你不高興嗎?” 殘照好象就在這一分鐘裡把亮度減低,好象是不讓她看清陸川的臉。

    但是她聽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