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互相消失

關燈
待。

     怎麼和陸川開始說話的,她想不起來了。

    不過天天遇見,之後就熟了。

    陸川也喜歡文學,而且偶爾也做文學批評,寫了好幾篇介紹普羅文學理論的文章,發表在報刊上。

    她要來看了,看得似懂非懂,不過還是給他看了剛寫好的新作,一個慘情故事。

     陸川把小說拿去了,過了半小時,就送回來,一聲不響地還給她。

     她本以為陸川會說什麼,可他就告辭了。

    他前腳跨出門檻,她後腳就跟上了,叫住他。

    他停下來,她卻不說話,隻是疑惑地看着他。

    陸川笑了,走了回來,說:“我總以為女作家難看,尤其是能寫愛情的女作家都難看――喬治桑那樣的人――沒想到像你這麼漂亮,能寫出動人的愛情故事。

    ” 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臉一下子绯紅。

    她知道男人喜歡朝她看,已習以為常,不過從來還沒有男人敢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挑逗”話。

    她羞得幾乎要趕他出去,但是看到他那張俊美的臉上真誠的笑容,心裡一酸,突然想哭。

     僅是這麼一想,淚水就盈滿眼睛,她趕快轉過身,不想讓陸川看到。

    幾乎同時一雙寬大的手臂抱住了她,她急得轉過頭來,正好撞到陸川下巴,吓得尖叫起來。

    幸虧聲音不太響。

    陸川趕忙将她拉入胸口,等她平靜下來,他才松開了手。

     “我還沒有說完呢,”他說。

    “有愛情,還應當有理想――革命理想。

    ” 陸川說得那麼平靜,尹修竹覺得他恐怕愛過許多女人,一點沒有她身體碰到時那種要暈倒的感覺。

    可是她對此沒有反感。

    對他的“教訓”話,也沒有不高興。

    她心裡暗暗吃驚,為什麼不反感呢? 一個堅定的肩膀,是她在小說中寫到的,現實呢,她從未想過,可是這天她感受到,自己是如此需要,第一次需要這麼一個堅定的肩膀,還有着一個強有力的理性的頭腦。

     好幾天,陸川與尹修竹連手都未握,不過,每天晚上他都來她的屋裡,在她的書桌邊坐着,直到月上樹梢。

    窗外有腳步聲,人影走過,又走回來――不久來回走的人增多了。

    她那同事有兩次還借故拿書,來逗笑。

    等同事走了,尹修竹有點緊張,但是陸川不當一回事,眼睛都沒有斜一下,她也就鎮定下來,不去管那些幹擾的雜音。

    不久她幾乎有點驕傲:是她占有了這個男人的心,是她讓這個男人傾倒。

    學校裡那些同事怎麼看怎麼想,她第一次覺得完全不必顧及。

     那天夜裡,陸川走後,尹修竹在漆黑之中,聽着那打更聲漸漸遠去,突然覺得懷裡空空蕩蕩,她必須緊緊抱着被子,腿裹住被子,才能壓住内心的躁動。

     過了一會,她開始出汗,心咚咚跳起來,渾身的骨頭像散架了一樣。

    她從來沒有過這樣奇異而歡快的感覺。

    真是丢人:她想那個男人,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她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

    原來真正的戀愛竟然是這個樣子!她很吃驚自己這種神魂颠倒如癡如醉的狀态,這簡直不 是她,一個從小沒父母,一向獨立不依賴任何感情的人。

     她讀到的寫到的愛情都不是這樣的,也沒有陸川說的那樣的“理想”,她現在明白,沒有肉欲的愛情,不過是假正經的才子佳人小說而已。

     第二天早晨尹修竹在天井見到陸川,她什麼也沒說,不過更像熟知多年的好朋友。

    有機會還是隻談文學,他們的眼神已經商定:等暑假來臨。

    有等待,日子過得也快。

     陸川與尹修竹不同,他有一個大家族,在南方福建,但是家裡沒有什麼人等他回去,母親已經去世,父親妻妾多得很。

    尹修竹本是無家之人,以前暑假都是朋友或同事憐惜她這孤兒,邀她到家裡住一陣,換個環境。

    大概都知道尹修竹與陸川的事兒,今年誰也沒來請她。

     等到校園裡差不多走空了,陸川早就半夜潛進她屋子。

    那場面雖然在心裡已經演習過許多次,一旦親臨,還是讓尹修竹摧心折骨地渾身癱倒。

    待到校園完全走空,他們就住在一起了。

    原先說好用功時各人回各人屋子,但是整整一個星期根本就沒有用功的時間,甚至根本沒有倆人身體分開的時間。

     終于到這天中午,陸川看見窗外太陽不錯,他建議他們到學校背後的山上樹林去散步。

     才走進樹林不久,陸川就把她抱住了,狂熱地吻她,并開始解她旗袍的扣子,她隻好躺下來:這樣即使有人經過,也未必能看見。

    草深,梗痛了她,陸川脫下衣服鋪在草地上。

    陸川說他在下面,男人皮厚,不怕刺。

    尹修竹看到他在下面目不轉晴地看着她那身體,那喜不自勝的樣子,才知道上了當,趕緊伏在他身上,用手蓋住他的眼睛。

     她太放縱了,不守婦道,這是報應。

    尹修竹想,她真的把陸川玩掉了。

     三 一連下了幾日雨,尹修竹足不出戶,既不梳妝,也不換衣服,人傻了一般躺在床上睜眼瞪着天花闆。

    這天夜裡打更的聲音響起時,她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哭泣,好奇心使她走到窗前,發現蹲在黑暗中的老李頭,他在小天井裡蹲着抽葉子煙。

    她縮回腦袋,等再去看時,那兒已空無一人。

    她突然發現這個世界非常陌生。

    試着想些事,可是理不出頭緒,她回到床上,無意觸到枕下的日記本,拿起來看到最後一頁,上面寫了好幾排斜斜歪歪的字:我們去樹林,陸川消失不見了。

     在1929年7月30日這天夜裡,尹修竹将開水瓶裡的熱水倒入洗臉盆裡,把自己的一頭長發洗幹淨,換了一件花旗袍,坐在桌前,翻開日記本,拿出筆,記下她所能想起的事。

     時間過去了,她竟然什麼都想不起來,腦子一片空白,紙上還是一白版。

     陸川在那個下午突然消失,前後院子幾十間教室的校園就隻剩下她和守門人老李頭兩人。

    “他突然就不在了,我怎麼想也不對勁。

    ”她重複地說這話,意識到自己的頭腦出了問題。

     “但是,為什麼呢?”她找不出原因,比如他故意抛棄她或不愛她,可是越往深處想,她的思緒就更為混亂,人一下垮了,瘦得厲害,做什麼事都沒興緻,校門不出,連圍廊外也不輕易跨出。

     現在尹修竹隻能吃老李頭送來的飯菜,他在自家的鍋竈上燒的,她也不覺得不衛生了。

    她吃得相當少,不停地喝茶,那茶葉是陸川給她的,每天她隻上老李頭那兒提開水瓶回來,她塞給老李頭老婆錢,她說,就算搭夥食吧。

     奇怪的是,她喝了那麼多茶,還是能睡着,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似乎在補上那一個星期缺失的睡眠。

     她甚至無法再想這個問題的前因後果――好象這事完全沒有前因後果可言,除了他們倆人共同的迷醉,共同的恣肆。

     有時昏睡之中,她潛意識地想,那麼,為什麼不是她消失,而是陸川消失呢? 或許,在陸川那裡,是她尹修竹消失了。

    完全可能是這樣,兩個互相消失的人如何才能 聽到對方的聲音,夠得到對方呢? 淚水滴落進枕頭,好象那是一個深潭,多少淚都可以接納。

     四 院子裡突然有腳步聲,很慢,但不遲疑,重重的,不是老李頭。

    尹修竹從床上撐起身體,屏息仔細聽,的确是腳步聲。

    她睜開眼睛,看到滿屋子的陽光。

    這是第幾天了?也許過了幾個星期,她想,這個沉寂得可怕的世界怎麼還有腳步聲,可能完全是幻覺,她複又躺下。

     可是那腳步聲更近了,尹修竹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撩起竹簾,正好來人在窗口,像是往裡看,他們弄了個臉對臉。

    尹修竹呆住了,那臉好象是陸川,一個男人。

    但是,不,并不是陸川。

    這能是誰呢? 外面陽光太強,那個人看不清屋裡,正在眨着眼調整瞳孔。

    尹修竹突然意識到她隻穿了一條短内褲,天氣已經進入三伏,哪怕這個北方内陸,正午也很熱。

    她半睡着時肯定把睡衣脫掉了,自己也沒有察覺。

     她“嘩”地一下蓋下竹簾,趕緊退到櫃子裡抓了件薄黑麻紗裙子。

    那個人一定什麼都沒有看清楚,隻知道窗後面露出一張臉。

    她想,才多久,她已經不像一個姑娘家了! 她再去看那人,他退到廊柱邊,咳嗽了一聲,耐心地站着。

     “就是這間,”是老李頭的聲音。

     “尹小姐在家。

    ”一個聲音說,不像是問題,而是肯定。

     尹修竹飛快地用倒水到盆裡,洗了一下臉,對着牆上一面已經開始脫斑的鏡子撫了一撫頭發。

    許久沒梳頭發,沒整理自己,這麼大熱天,這屋子肯定有味了,看到桌上碗碟筷子髒成一氣,她急得團團圍。

     “尹小姐方便嗎?”門外的聲音問。

     老李頭不知咕哝什麼,他壓低嗓子說話。

     “不急,我沒事,等等不妨。

    ”那個聲音說。

     這次尹修竹聽出來,外面那人是北方口音,聲音很圓潤。

    她覺得很難為情,怎麼能如此放任自己頹唐到如此地步。

    她趕緊整理屋子,把髒衣服朝床底推,又推開後窗,找出扇子狠狠趕屋子裡的空氣。

     然後,她看了一下鏡子,頭發還是太亂,便用梳子稍稍理了頭發,飛快地攏了一下,心裡挺感激那個不速之客,明白人情。

     都弄好了,她這才走過去打開門,臉上挂着歉意的笑容。

     的确是老李頭陪着一個青年男子。

    那人穿着中式長衫,幹幹淨淨的藍布,象個大學生,或是藥鋪學徒的樣子,和藹地看着她,帶着微笑。

    他的臉很秀氣,幾乎有一種文雅女子的周正,換種說法,像個男孩子臉俏皮地長在成人的身體上,實際上他身材高大,老李頭比他矮一大截,隻是不像陸川那樣棱角分明的英俊。

     老李頭對尹修竹解釋說,“這是淩先生,是學校剛來的老師。

    ”那意思是不得不來打擾你。

     “淩老師,你好。

    ” “尹老師,你好。

    ” 兩人寒喧着,卻沒有握手,注意力在老李頭離去的身影上。

     “淩風。

    冰激淩的淩,涼風的風。

    ”他轉過身來說,“都是當令的好東西。

    ” 尹修竹笑起來,突然她覺得背脊發癢,但是她從不願當着人做不雅的動作,同時她又覺得不應該笑,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