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榴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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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做到。

    保家救國才緊要。

    ”女人沒理會緣子的話,把烙餅往緣子嘴裡塞。

     緣子本能地吃了一口,但堅定地轉開頭。

     “他死了。

    ”她還是同一句話扔給女人。

     女人笑了,好看的笑,把烙餅放到緣子衣兜裡,說:“你爹裝給誰看,我清楚得很,他是俠義好漢,不會偏向日本鬼子;但良心太好,不想鎮上人都餓死。

    他在左右為難,糊塗啊糊塗!男有剛女有烈,餓死也不能給敵人幹活!” “真是這樣?” 女人的手摸着緣子的臉蛋,緣子臉偏向一邊,她不喜歡被人摸,于是她說:“為啥你一來爹就暈倒?” “他自己應當明白。

    我是從你娘那裡來的,你去讓你爹做,他總得有一個選擇。

    你爹隻 聽你一人的,你是他最心疼的人。

    ” “爹才不會呢,他總是打我。

    ”緣子已經讨厭這人到極點,她想快些回屋去,看爹怎麼樣了。

     “打你哪?”女人很迫切地問,“不會不會,我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他也打我,他心疼誰才會動手打。

    ”女人淚水嘩嘩地流下來,一把抱住緣子,“我就是你娘呀,”她壓着聲音嗚咽起來。

     腳步聲又走遠了,還是那兩個日本人。

    緣子聽着女人說着一些許久前的事,聽不太分明:爹花花事太多,她狠心扔下女兒,奔自己的路去,對不住緣子。

    她說得很急,時間緊了。

    也容不得緣子弄個明白。

    反正這刻從天而降一個娘,已經沒用。

     緣子眼睛挺别扭地看這女人,看不出娘的樣子。

    以前爹的這個那個相好,也想讨她喜歡,給好吃的,給她打扮。

    一旦要她叫娘,就挨她一臉啐。

    以後都知道她這脾氣,不套這近乎了。

    這個女人也要讓她叫娘? “讓你爹去河西指揮,别餓壞了。

    讓鄉親們,至少減慢做工事的速度,好不好?秋後的日子,國軍給錢。

    ” 緣子一見她哭泣,心裡就怪難受的,又聽見她降了要求。

    心裡慌亂起來:“要說,你自己去說。

    ” “他哪會聽,一開始他就不肯離鎮子,而且說鄉親們要糧救命,錢已經沒用。

    ” 對的,眼前這個自為是她娘的人,如果真是那個黑衣人的話,那麼已經與爹交涉過了,爹不同意自有原因,她得站在爹的一邊。

    “男有剛”,爹就是剛;“女有烈”,她就是烈。

    這時刻,爹就在等着她!爹沒讓她去河對岸,就是怕鎮上人以為鎮長女兒在,就讓他們心裡有了底。

    爹情願自己和女兒都餓死,不想街坊百姓餓死。

    緣子扔下女人跑出屋。

    女人沒跟上她。

    猛一回頭,門外閃過那女人的身影,躲到别的地方去了。

    怕她跟日本人說?不會,她連爹也不告訴,爹心裡已經夠苦了。

     爹仍舊原樣打坐,她顧不上屋子裡的人,到爹跟前。

    爹沒有感覺她走近。

    他辟谷更深,現在連他的手也是涼的,緣子心酸得痛。

     誰也不放過爹。

    大塊頭日本軍醫對緣子說,刻不容緩,隻要一針就可讓爹醒來,但等于要他的命,他知道這中國功夫邪門,必須由自己的血肉才能喚回。

    你和我們都不願他死,他活着能救很多人。

     爹究竟能堅持多久,緣子心中無數,爹告訴過她,氣功不易,危險,可能一根氣脈不順,就岔了,沒法回轉。

    因此,平時隻教她一二招即罷。

    汗水從她額頭手掌沁出,她的心懸吊起來。

    她的周圍全是人,一黑一黃兩類,她全都不喜歡,全都讓爹不喜歡。

    不到無選擇的地步,爹不會采取這種近乎自殺的方式。

    她不能讓爹走,就是他打她也是快樂的。

    爹如果走,她也走。

     緣子想想日本軍醫,村外的“娘”,河對岸的鄉親。

    爹沒告訴她跟誰找活路,現在她自己決定了跟哪一頭——誰也不跟,隻跟爹。

     她的眼睛移到自己的花衣上,舊布淺色了,花瓣似乎還如新時鮮。

    她的嘴唇動了動,脆脆生生的:“我就叫醒爹!” 她坐在爹的身邊,和爹一個樣子打坐,是的。

    她比任何人都需要父親。

    她的手搭在爹的手上,貼緊。

    呼吸,像爹以前教的,全身放松,氣集丹田。

    她眼裡全是飛舞的蝴蝶。

    她的腸胃在碎裂,接着就會魂魄飛散。

    就在這時,她聽見爹的呼喊,她聽到了自己在應聲。

    爹看着她,滿是心愛和憐惜,她和爹走在河邊淡薄的霧氣之中,步子一前一後。

    他說:“緣子,你看,我身上的血沒了,好啊,不用聽誰的吩咐,也沒人打我主意了。

    ” 成片成片蔥綠的草起伏,就緣子和她的父親兩人,他們踏着水波,到河的下遊,山的另一面。

    霧越來越濃,她看背後,什麼也看不到了。

     〈清〉彭遵泗《蜀碧》 前朝末造,蜀中奇女子多。

    功雖不成,名足以不朽矣。

    崇祯十七年,獻忠軍寇川,攻新曆。

    守備楊總兵力全力拒之,匪死傷甚多。

    轉攻他縣,僅以數壘留防。

    時總兵鳏居,有女方十三,說父雲,百姓何辜,何不縱之,免遭血洗。

    吾父女至敵營,以身贖城。

    時獻忠軍無暇回兵,佯許之。

    一城軍民,趁夜間途入山。

    後獻忠大軍掩至,總兵父女已自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