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互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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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有笑過了,實際上她是個不應該笑的人。

    她沒有這權利,因為她闖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禍,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在她的手中,一個比對面的男子更有生活激情,更應該有資格活着的男人被她殺死了。

    突然,她意識到現有的一切,好久以來的麻木消沉,突然被心裡的一陣絞痛替代。

     “尹小姐怎麼啦?”淩風關切地問。

     可是她難受得要命,人如一張薄紙軟軟地往地上倒,淩風跨上一步,正好接住她。

     等尹修竹醒來,她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床上的髒被單枕頭套子毛巾都沒有了,身下墊了一張幹淨的席子。

    淩風正在給她搖扇子,看到她睜開眼睛,他問: “尹小姐好一點了吧?” 尹修竹霍地坐了起來,說:“太不好意思了,我這樣子。

    ” “再喝兩口涼水。

    ”他遞給半杯水。

    桌子上放着一碟酸菜,還有一碗綠豆粥,飄過一股香味。

    這個陌生男人竟然就給她遞水遞食了。

     尹修竹怎麼看淩風都像她的弟弟,聽育嬰堂的嬷嬷說,她有過一個弟弟,兩人是雙胞胎,這是當初放在他們身上的紙條上說的。

    但是那個弟弟早年夭折了,她對他完全沒有印象,因此從來不覺得缺失什麼。

    現在這個小青年從天而降,她才感到自己缺一個家人,一個可以把什麼話都說出來的親人。

     但是這個人,這個娃娃臉秀氣的男人,她一無所知。

    剛認識,這個人就已在照顧她,在攙扶她,她又有什麼理由認為這個人不值得相信呢?在這個世界上,有人關心她,這本身不就是太好太好的事嗎? 她喝了兩口水,擡起頭來,用眼睛謝謝淩風,淩風似乎松了一口氣。

    她把腿蜷起來,抱着,靠在床柱子上,看着淩風到桌子上去端那碗粥。

    他那帳房先生式的長褂應當很礙事,可是他真的像做過藥鋪學徒出身,什麼東西都不滴灑出來。

     她想想,不想再與他客氣,現在再作自我介紹,未免有點裝傻。

    于是她把題目引到職業上:“淩老師教什麼?” “說是讓我教國文,”他說。

    “其實我剛從師範畢業,師範畢業不能教師範。

    大學畢業才能教師範。

    ” “不會吧?”尹修竹說,“我就是師範畢業,到這裡教國文,我也沒資格。

    ” “哪裡,”淩風笑着說,他的聲音放得低低的,挺文靜,雖然話說得沒有他的臉相那麼孩子氣。

    “尹小姐是女作家,有才情的人,不能以學曆論之。

    ” 尹修竹把端到手裡的碗放在一旁的獨櫃上。

    這淩風有點奇怪,才來第一天,把她打聽得如此詳細。

     “你怎麼知道我寫作?” “剛讀到的,”淩風很輕松地說。

    “我讓寄到這個地址,果然今天在老李頭那裡取到了,剛出的第七期《新生》上面有你的小說。

    編者按說是文壇新秀初嗚不凡,我看不是不凡,是好生了得,寫情寫人,都是大手筆。

    ” 尹修竹雙眼發直,看着面前這個人,他轉過身,然後從袖子裡變戲法似地拿出一本雜志,不急不忙地翻開,遞到她跟前。

    果然,是她的中篇《逆門》,在編輯部那裡放了大半年,她早已置諸腦後不抱任何希望了。

    拿起雜志,看看又合上,她的名字打在封面上。

    這真是一個奇迹,看着自己的名字變成了公衆的名字。

     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文字排成鉛字,感覺很不一樣,可是當着這個捧她為大作家的人,她又不能失态,所以就未打開讀。

     她拿起碗,下床來坐到桌子前,那碟酸菜也可口,很快就吃完了。

     “還要嗎,鍋裡還有,我去街上小店裡買的,有一大鍋,盡管吃好了。

    ”淩風說。

     “我好久沒這麼吃得盡興。

    請再來一點吧。

    ”尹修竹說。

     她走回床邊,拿起雜志,擡起頭,正看到淩風的眼光,沒有一點嘲弄,反而非常溫和而親切,好象是鼓勵她讀下去。

    于是她就翻開讀了起來。

     好象是在讀另一個人寫的小說,那不可知的世界,純真的心向往那溪水中的魚,時而躍出水面,在淺水中疾遊,那種自在的快樂,超越了人間的諸般痛苦。

    尹修竹讀完後,才想起陸川提過的意見:少了點理想精神,還有,她自己曾經有過的思考:少了點欲望激情。

    應當加一些,本來可以寫得不一樣的。

    但是,這樣也很好,單純的世界也是很好的。

     天色向晚,夕陽帶來幾縷金色。

    淩風坐在離她幾丈遠的地方,在看一本書。

    那重新添加的綠豆粥端端正正擱在桌子上。

    好象感到尹修竹在看他,淩風轉過頭來,朝她笑笑,她低下頭再看一遍自己的文字。

    周圍的一切安詳甯靜,敞開的窗子裡傳來栀子花的香氣,她來這學校時種了一株在牆角,以前都不曾注意到有花苞,現在竟然開了花。

    除了這栀子花有變化,這世界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變化,原來一切還是可以恢複原樣,就像那盛粥的細瓷碗,沒有人打碎它,那麼她尹修竹也不會打碎它。

     她走過去,把碗端了起來,粥涼得舒服,她一口氣喝了下去。

     五 這天夜裡尹修竹睡得很沉,但是天朦朦亮時,她就醒了――半夢半醒時突然想起一件事,把她唬得夢影全無。

    那篇小說,在刊物上署名尹玲,并不是她的本名尹修竹。

    尹玲就是她,這件事沒有一個人知道,隻有陸川。

     淩風怎麼會知道這是她的小說? 她出了一身冷汗,反胃,想吐,可又吐不出。

    這事情太神秘,她本能地覺得這與陸川突然消失有關。

    她太大意了,這世界危險四伏,到處有人在準備算計她,而她竟然粗心到對陌生人完全沒有防範之心。

     她趕快去天井的水龍頭提了一桶水回屋,洗了個涼水澡:淩風昨天扶她的地方,他的手碰過的地方――她的肩膀和腰,特别不舒服,好象有肮髒的東西粘在上面。

    一股怒氣往上冒,往她頭腦上沖,她的創口不僅重新打開了,而且還有人在上面撤鹽。

     她趕緊穿好衣服,把頭發梳直,就拉開了門。

    夏天淩晨的空氣清爽潤人,隻是風有點涼涼的,吹拂着皮膚,像些小蟲兒在爬。

    尹修竹本該有好心情,可是恰恰相反。

    她心急火燎地往圍廊石牆那邊走。

    天青灰,院子裡悄無人聲,東面的天空還有幾顆微星在閃光。

    她長吸了口氣,停下來一秒鐘,已經看見淩風昨天住進的那間宿舍了,與陸川相隔一個房間,老李頭晚上幫他張羅搬定的,還替他燒了開水,并提到他屋裡。

     尹修竹一心想要揭穿淩風的詭計:這個娃娃臉的家夥,肯定不是好人,知道陸川失蹤的事,害了一個不夠,還來進一步害她。

     尹修竹舉起手要敲門,卻發現淩風宿舍的窗簾下透出燈光來――這個人竟然醒着!他在幹什麼,在這麼一個安靜的淩晨,在這個新來乍到的地方?她不由得放輕了腳步,蹑手蹑腳到窗下,慢慢擡起頭,透出窗簾的縫隙往裡張望,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叫淩風的人坐在窗前的書桌上,雖然沒穿長衫,但還是整潔地坐着,桌上攤開的是一本雜志,再湊近一些看,還是那本《新生》,而且翻開的是印有她小說的部分。

    再看了一眼,她幾乎要尖叫了,趕緊捂住自己的嘴,擱在雜志上的竟是她那天遺落的绾頭發的絲絹,牙白中有點點淺黃的梅瓣! 她記憶迅速恢複了,想起來,那絲絹并非弄掉了,而是被陸川搶走的,他們正在鬧得高興時,頭發散了,她停下來重新绾頭發――哪怕在最狂亂時,她也不願意自己不整潔。

    陸川一把搶了這條絲絹,塞在自己的褲袋裡,不讓她再為頭發分神。

     這個人殺了陸川! 她腦子轟地一響,本應該找到對策再行動,可是她什麼也未想,就沖到門前,猛地推門,門沒有關,她一個踉跄跌進屋裡。

    但是屋裡那個人一步跨在門口,正好把她接住,她幾乎是一跤跌進他的懷裡。

     那個男人很輕柔地捧住她,乘勢讓她坐進他剛才坐的那張藤椅裡。

     尹修竹努力鎮定下來,她拿起桌上的絲絹,問道:“你是誰,你從哪裡弄來的?” “陸川給我的。

    ”淩風半蹲在地上,眼睛望着她說。

     “什麼?”折磨了尹修竹這麼長時間的問題,沒想到竟如此直截了當地得到了回答,這令她非常吃驚。

    她臉色蒼白,嘴唇發青。

    “他在哪裡?” 淩風站了起來,拿了一張凳子過來,坐在尹修竹的對面。

    他皺着眉,似乎很不情願地說: “他被捕了。

    關在市警第三監獄――就是老虎橋那個地方。

    ” 完全出于尹修竹的預料,他本以為陸川死了,聽見他還活着,她的眼睛都亮了光,可是馬上那亮光就不見了,再沒有比被捕更糟的了。

    隻是她的聲音沒有先前那麼尖利,理智回到她的身上。

     “陸川怎麼會被捕呢?”未等淩風回答,她又說了一句:“陸川怎麼被捕的?”陸川以這樣的方式消失――她曾經想到過這一層,陸川沒有說過,但她猜得到陸川肯定是革命黨,但是這與他們玩的迷藏怎麼聯系得上呢?一個人不能因為不想玩就被捕呀!尹修竹一臉不解的神情。

     “那天,”淩風說,“那天中午在後山樹林。

    ” “你怎麼知道,”尹修竹猛地站起來。

    “是你把他抓走的?你這個反動派!” “是的,我是反動派。

    ”淩風擺手讓她坐下。

    他一點不繞彎地承認了,反而使尹修竹無言以對,不知如何說下去為好。

    想想,還是坐了下來,她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已經盯了他很久,”淩風說。

    “怕進學校抓人,會引起學潮風波,這個師範學校鬧學潮有名。

    所以一直等到那天中午你們倆出去散步,就有人來報告了。

    ” “誰,誰報告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或許以後會打聽到。

    ”淩風攤攤手,“我隻是市三監獄的看守,本輪不上我們這批人,不過那天突然調我們出動,他們認為要抓一個革命黨要人,而且在野外,人要多一些。

    ” “我的天!”尹修竹在心裡叫道。

    她想起那天靜谧的樹林,他們像在天國伊甸園一樣放肆裸戲,可愛的蟬鳴聲中,隻有搖曳的樹葉間露出的白雲看着他們。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