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即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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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茶鋪 這是立體的構畫, 描在這裡許多樣臉 在順城腳的茶鋪裡 隐隐起喧騰聲一片。

     各種的姿勢,生活 刻劃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 皺眉的,有的抽着旱煙。

     老的,慈祥的面紋, 年輕的,靈活的眼睛, 都暫要時間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擾亂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賺回小把安靜, 夜晚回家,還有遠路, 白天,誰有工夫閑看雲影? 不都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開着,喝茶, 跷起膝蓋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鄉鄰閑話。

     也為了放下扁擔同肩背 向運命喘息,倚着牆, 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長…… 這是立體的構畫, 設色在小生活旁邊, 蔭涼南瓜棚下茶鋪, 熱鬧照樣的又過了一天! 二小樓 張大爹臨街的矮樓,①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頭, 瓦覆着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

     矮檐上長點草,也結過小瓜, 破石子路在樓前,無人種花, 是老壇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塵垢列出許多風趣的零亂。

     但張大爹走過,不吟詠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紀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甯願過橋,土堤去看新柳! (原載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經世日報?文藝周刊》第五八期) 一串瘋話 好比這樹丁香,幾枝山紅杏, 相信我的心裡留着有一串話, 繞着許多葉子,青青的沉靜, 風露日夜,隻盼五月來開開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百裡為我吹開 藍空上霞彩,那樣子來了春天, 忘掉腼腆,我定要轉過臉來, 把一串瘋話全說在你的面前! (原載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經世日報?文藝周刊》第五八期) 小詩(一)* 感謝生命的諷刺嘲弄着我, 會唱的喉嚨啞成了無言的歌。

     一片輕紗似的情緒,本是空靈, 現時上面全打着拙笨補丁。

     肩頭上先是挑起兩擔雲彩, 帶着光輝要在從容天空裡安排; 如今黑壓壓沉下現實的真相, 靈魂同饑餓的脊梁将一起壓斷! 我不敢問生命現在人該當如何 喘氣!經驗已如舊鞋底的穿破, 這紛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還是赤腳方便,去認取新的辛苦。

     小詩(二)* 小蚌殼裡有所有的顔色; 整一條虹藏在裡面。

     絢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沒有夕陽,也不見雨點。

     黑夜天空上隻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鬥那裡閃亮, 遠距離光明如無邊海面, 是每小粒晶瑩,給了你方向。

     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擾, 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黴腐的瑣屑裡尋讨安慰, 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後的殘骸中驚駭, 又一點一點給别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離的記錄隻颠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餘的理性還像一隻饑餓的野狗 那樣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麼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後殘酷的寒流! 三十六年十二月病中動手術前 寫給我的大姊*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好像客人去後杯裡留下的茶; 說的時候,同喝的機會,都已錯過, 主客黯然,可不必要去惋惜它。

     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 落日将盡時,西天上,總還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戀算不得罪過, 将盡未盡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諒我有一堆心緒上的閃躲, 黃昏時承認的,否認等不到天明; 有些話自己也還不曾說透, 他人的了解是來自直覺的會心。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全的話, 像鐘敲過後,時間在懸空裡暫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繼續; 對忽然的終止,你有理由懼怕。

     但原諒吧,我的話語永遠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啞。

     一天 今天十二個鐘頭, 是我十二個客人, 每一個來了,又走了, 最後夕陽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沒有時間盤問我自己胸懷, 黃昏卻蹑着腳,好奇的偷着進來! 我說:朋友,這次我可不對你訴說啊, 每次說了,傷我一點驕傲。

     黃昏黯然,無言的走開, 孤單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懷抱! 三十一年春李莊 對殘枝* 梅花你這些殘了後的枝條, 是你無法訴說的哀愁! 今晚這一陣雨點落過以後, 我關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傷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詩記下你的溫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綠蔭。

     對北門街園子* 别說你寂寞;大樹拱立, 草花爛漫,一個園子永遠 睡着;沒有腳步的走響。

     你樹梢盤着飛鳥,每早雲天 吻你額前,每晚你留下對話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陽。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輕輕的獨語: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樣個去處? 是這渺茫江邊淡泊的天; 是這映紅了的葉子疏疏隔着霧; 是鄉愁,是這許多說不出的寂寞; 還是這條獨自轉折來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繞出一絲絲青煙;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圍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竈火的聲響, 是童子縮頸落葉林中的歌唱? 是老農随着耕牛,遠遠過去, 還是那坡邊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麼做成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靈魂又是誰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僅是一面黃土牆; 下午透過雲霾那點子太陽! 一棵野藤絆住一角老牆頭,斜睨 兩根青石架起的大門,倒在路旁 無論我坐着,我又走開, 我都一樣心跳;我的心前 雖然煩亂,總像繞着許多雲彩, 但寂寂一灣水田,這幾處荒墳, 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

     三十三年初冬,李莊 憂郁* 憂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敵人,你對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強硬的債主,你呢?是 把自己靈魂壓給他的賭徒。

     你曾那樣拿理想賭博,不幸 你輸了;放下精神最後保留的田産, 最有價值的衣裳,最後一切你都 賠上,連自己的情緒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債權人他是,那麼,别盡問他臉貌 到底怎樣!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這裡有盞小燈,燈下你無妨同他 面對面,你是這樣的絕望,他是這樣無情! 悼志摩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

    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猛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恸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将這兩個句子聯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

    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後希望的餘地。

    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面。

    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須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着這死的帏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

    張開口我們不會呼籲,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後會,對這死,我們隻是永遠發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恸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傷。

    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适之先生家裡麼?但是除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麼話說,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着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着那許多事實的痕迹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

    世事盡有定數?世事盡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麼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隻是一堆堅質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準到南苑,派車接…… “電報是九時從南京飛機場發出的…… “剛是他開始飛行以後所發…… “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說飛機沒有到…… “沒有到……航空公司說濟南有霧……很大……”隻是一個鐘頭的差别;下午三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麼不同事實的發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

    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胡同口分手。

    在這茶會裡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志摩生平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