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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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長于是喊道:“屄,屄,不準鬧!” 大家就靜默了。

    一個挨一個的在白霧當中小心地走。

    隻聽見踹得雪楚楚楚地響,刺刀吊在許多屁股上啪呀啪地擺動着,中間也來着幾匹馬頸上的串鈴聲,丁丁丁地。

    就好像夜間偷營一樣的,小心走着。

     營長這次雖然還是皮帽子、皮軍服、皮外套,而且還增加了兩個蠻太太,而且也增加了四個“烏拉”②,馬馱的真正雲南鴉片煙;可是他的心裡也懷着一種怨恨:他怨恨自己不是旅長的嫡系(他是老邊軍系被宰割後收編來的),他怨恨旅長太刻薄了他。

    他想: “屄,屄,屄,他的小舅子營長為什麼不派出關來!一個月的軍饷又要四折五折的扣!說什麼防止英帝國主義的侵略,叫我的一營兵去死,他的小舅子坐在關内安安逸逸的享福!現在一營人給我死去娘個屄的兩連多,屄的旅長用這毒方法來消滅我!” 他在馬上越想越憤恨。

    他悲痛他的實力喪失,他懼怕他的地位動搖,他就憤恨地抽了馬一鞭子。

     馬在無意中挨了一皮鞭,痛得跳了,雪鹽像大炮開花樣從馬的腳下飛射起來落在前面幾個兵的頸脖上;馬的頭向前猛沖一下,在前面背着五支槍的夏得海被沖倒了。

    槍壓着了他。

    他趴在雪堆上叫不出來,昏死了。

    因為雪太深,陷齊馬的大腿,跳不動,所以營長還是安全的馱在馬上。

     營長勒着馬,叫前面的幾個兵把夏得海拉起來。

     好半天了,夏得海才漸漸的轉過氣來。

    營長叫他慢慢的在後面跟着,叫前面的幾個兵一個人幫他背一支槍。

     隊伍又走起來了。

     一些怨恨的聲音又像傳命令般從後面一個一個的傳達到前面。

     夏得海一個人在後面,痛苦地一步一步地爬着。

    冷汗不斷的冒。

    足像不是自己的,爬不動。

    隊伍已經掉得很遠了。

    他憤恨,他心慌,眼淚大顆大顆的從眼角上擠出來。

    他擡起凍木的手去揩眼淚,他又看見他那沒有指頭的手,秃杵杵的,像木棒。

    他更痛苦了。

    亂箭穿他的心。

    他僅僅把那木棒般的手背在眼角上滾了兩下。

     “老夏!來!我攙你走!”前面誰在喊。

     他擡起頭見是劉小二向他走來,心裡好像寬松一些。

    于是兩個人說起話來了: “營長叫你來的麼?” “肏他的娘!他不要我來呢!咱們弟兄一營人,已經隻剩他媽的五六十個了!死……我怕你一個人給老虎擡去,我要來陪你。

    他媽的營長不準我來。

    我給他媽的鬧了。

    不是張排長幫我說話,他媽的還不要我來!……” “肏他娘的屄,肏他蠻太太的屄!把老子撞昏死他媽的啦!” “肏他的娘!咱們弟兄死的死,亡的亡。

    他們官長還是穿皮外套,讨蠻太太!克扣咱們的軍饷去販鴉片煙。

    打仗的時候,看見英國軍官他們臉都駭青了,藏民沖鋒來,他們躲他媽的在山後面。

    咱們弟兄,患難弟兄。

    老子現在不說,進關去才三下五除二的給他媽的算賬!” 夏得海覺得問題的中心已經找着了,也說道: “肏他屄!算賬!算賬!……” 忽然後面不斷的串鈴響,響得非常讨厭。

     “你們為什麼要掉隊!想逃?”是營副沙沙沙的聲音。

     他兩個隻是攙着慢慢走,不理,也不回頭看。

     漸漸地串鈴聲越響越多,已經到了面前。

     營副向來就和連上的士兵非常隔膜,遇事隻曉得擺臭架子。

    這兩個兵今天公然不立正回答他說,“報告營副”,這已是有傷他的尊嚴,何況又是當着書記長,軍需長,司書們的面前丢他的面子。

    他也老實不客氣的抽下一鞭子,罵道: “你想逃,你……你……” 劉小二痛得憤火中燒。

    不知怎麼,憤雖是憤,見着長官總是服服帖帖的。

    他那凍木的身體被鞭子抽得辣辣的痛,差不多痛閉了氣。

    他陷在雪堆上,瞪着好半天才讷讷地說明他們掉隊的原因。

    書記長們在馬上笑了,其實并不好笑,不過好像他們在雪霧當中騎着馬悶了半天,藉事笑着好玩兒。

     一會兒,營副們已經騎着馬走向前去了。

    還有五個勤務兵也騎着馬,押着幾匹“烏拉”馱的辎重,緊跟在後面。

    漸漸地,那些人馬離得很遠,隐約地,在那紗一般的白霧中消失了。

     “肏他的娘!肏他的娘!” “狗子,這些混賬王八蛋!咱們弟兄送死,他們升官發财!狗養的勤務兵也騎馬。

    老子們一刀一槍地去拼命,拼命!……老子有田做,哪還當他雞巴的兵!他媽的!” 夏得海似乎要說出什麼,但是又冷,又痛,又餓,肚裡面空空洞洞的,又像烏煙瘴氣的,嘴唇顫動一下,又閉着了。

     兩個對望了一下,心裡都沖動着一種什麼,隻是不說出。

     他們攙着又在雪裡慢慢地颠起來。

     白霧漸漸薄起來了。

     太陽在山尖上射下來,對着雪反射出一股極強的光線,燒得擦滿酥油的臉皮火燒火辣的怪疼。

    眼睛簡直不敢睜大。

     那幾十個的一隊已經慢慢地走了好遠。

     蠻太太騎着馬在崖邊上擠着了,幾乎把陳占魁擠下崖去。

    陳占魁眼睛昏昏地向裡邊一擠,蠻太太在馬上一滑,滑下馬鞍來。

    她叫了。

     營長叫連長們叫隊伍停止前進。

    他騎着馬走到蠻太太的身邊。

    他狠狠地踢了陳占魁一足。

     呵嗬!陳占魁就連人帶槍,稀裡嘩啦地滾下崖,落在雪坑裡去了! 因為霧子薄些了,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哇呀哇呀哇地哄鬧起來。

     連長和排長的臉都白了,白得怕人。

     大家都感着一種沉重的壓迫,都在憤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