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夾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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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想大老爺這個人,難道你不想大老爺那條辮子?你不想大老爺的辮子,難道不想大老爺的那部胡須?你不想大老爺的胡須,難道你不想大老爺的……" "滾,什麼大老爺二老爺,他就是死了與俺一個民女又有什麼關系?"她嘴裡發着狠,但眼淚卻流了出來。

     "孫家大姐,瞞得了别人,你能瞞得了我嗎?"春生道,"你與大老爺好得成了一個人,打斷骨頭連着肉,扯着耳朵腮動彈。

    行了,别拉缰繩頭了,拾掇拾掇跟我走吧。

    " "隻要你們那個夫人還在,俺就不在縣衙踏一個腳印。

    " "孫家大姐,這-次,可是夫人親自下令,讓俺來請你。

    " "春生,你就不要拿着俺當猴兒耍了。

    被人作踐成這個樣子,已經沒有臉面再見人了……" "孫家大姐,聽你的話頭,似乎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樣?"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孫眉娘憤恨地說,"姑奶奶在你們縣衙裡被人打了!" "您是在說夢話吧?孫家大姐,"春生驚訝地說,"在縣衙裡誰敢打您?您在俺這些下人們的心目中,早就是第二夫人了。

    大家夥巴結您還巴結不上呢,誰還敢去打您?" "就是你們那個夫人,指派人打了俺五十皮鞭!" "讓俺看看是真還是假?"春生說着就要掀眉娘的衣裳。

     眉娘打脫了春生的手,說:"你想占姑奶奶的便宜?難道你不怕大老爺剁了你的狗爪子?""還是嘛,孫家大姐,說了半天,還是您跟大老爺親近,小的剛想伸手,你就把大老爺搬出來壓人!"春生道,"俺可是跟您說實話,大老爺這次病得可是不輕,夫人也是萬般無奈了才把您這個活菩薩搬進去。

    你想想吧,但凡是還有一線之路,她能讓俺來請你嗎?就算是她真的指派人打了你,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現在,她讓俺來請你,就說明她服了軟,認了輸,你不趁着這個機會借坡上毛驢還要等到什麼時候?隻要你把大老爺侍候好了,讓大老爺盡快地恢複了健康,你就成了有功之臣,連夫人也得感謝你,這樣,暗的就成了明的,私的就成了公的。

    孫家大姐,你的福氣來到了。

    去還是不去,您自己掂量着辦吧……" 八 孫眉娘提着狗肉籃子,推開了西花廳的門,隻見一個面皮微麻、皮膚黝黑、嘴角下垂的女人,端坐在太師椅子上。

    她灼熱的身體,驟然間冰涼;怒放的心花,像突遭了嚴霜。

    她模糊地感覺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一個圈套,而編織這個圈套的,還是這位知縣夫人。

    但她畢竟是戲子的女兒,見慣了裝腔作勢;她畢竟是屠戶的妻子,見慣了刀光血影;她畢竟是知縣的情人,知道了官員的德行。

    她很快地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慌亂,抖擻起精神,與知縣夫人鬥法。

    兩個女人,四隻眼睛,直直地對視着,誰也不肯示弱。

    她們的眼睛交着鋒,心裡都铿铿锵锵地獨白着。

     知縣夫人:你可知道我是名門之女? 孫眉娘:俺可是明擺着的月貌花容! 知縣夫人: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發妻! 孫眉娘:俺是他貼心貼肉的知已。

     知縣夫人:你不過是一味治俺夫君的藥,與那狗寶牛黃無異。

     孫眉娘:其實你是老爺後堂裡的擺設,與木偶泥塑一樣。

     知縣夫人:你縱有幹般狐媚萬種風流也難動搖我的地位。

     孫眉娘:你雖然貴為夫人,但得不到老爺的真愛。

    老爺親口對俺說,他每月隻跟你行一次房事,可他跟俺…… 想到與老爺的房事,孫眉娘的一顆心,忽悠悠地蕩了起來。

    與大老爺縱情交歡的情景,有聲有色地在她的腦海裡展現開來。

    她的眼睛裡煥發出了又濕又亮的光彩。

    嚴肅的知縣夫人,在她的視線裡已經模糊不清了。

     知縣夫人看到,眼前這個鮮嫩得如同一顆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水蜜桃一樣的女人,忽然間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目光渙散,分明是心慌意亂的表現。

    于是,她感到自己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

    她的一直緊繃着的臉上,出現了一些柔和的線條,雪白的牙齒,也從紫紅的唇縫中顯露出來。

    她把一個拴着紅繩的玉菩薩,扔到孫眉娘腳下,傲慢地說: "這是俺從小佩帶之物,後來不知被哪條狗偷了去,沾上了狗腥氣,你家裡天天殺狗,想必不忌諱這個,就把它賞給你了。

    " 孫眉娘的臉,突然地紅了。

    看到了玉菩薩,她就感到屁股-陣刺痛,那天晚上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她心中升騰起熊熊的怒火,恨不得撲上去,抓破那張厚重的麻臉,但她的腿卻難以挪動。

    一切為了大老爺,為了大老爺,俺就讓你占個上風。

    她明白,夫人扔過來的,不僅僅是一件玉飾,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挑戰和她的委屈。

    面對着玉菩薩,她猶豫不決。

    如果彎腰撿起來,就滿足了夫人的虛榮;如果拒不撿,就維護了自己的尊嚴。

    撿起來會讓夫人感到滿足;不撿會讓夫人惱怒。

    夫人滿足,自己與老爺的愛就等于得到了通行證;夫人惱怒了呢,愛的道路上就布下了障礙。

    往常從老爺的言談話語中,可以聽出他對相貌醜陋的夫人頗為敬畏,也許是與她的顯赫門第有關。

    曾家雖然已經衰落,但影響還在。

    大老爺能在夫人面前下跪,俺難道還在乎這一彎腰嗎?一切為了對老爺的愛,孫眉娘彎腰撿起了玉菩薩。

    又一想,打培也是動土,索性把戲做足,于是,她屈膝下了跪,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子,道: "民女謝夫人恩典。

    " 夫人舒了一口氣,說: "去吧,老爺在簽押房裡。

    " 孫眉娘站起來,提上盛着狗肉和黃酒的籃子,轉身就要走。

    但夫人把她叫住了。

    夫人不看眉娘,漆黑的眼睛望着窗戶,道: "他年長,你年輕……" 孫眉娘明白了夫人的暗示,不由地臉皮發燙,不知該說什麼好。

    夫人起身出了西花廳,往後堂走去。

    孫眉娘看到,夫人的兩隻腳小得如兩隻三角蹤子,果然不枉了大家閨秀。

     孫眉娘的心裡,一時混雜了太多的感情,有恨,有愛,有得勝的驕傲,也有落敗的自卑。

     九 在眉娘的雨露滋潤下,知縣食欲漸開,精神日益健旺。

    他閱讀了積壓的公文,眉頭緊鎖,臉上布滿愁雲。

     知縣撫摩着眉娘圓滾滾的屁股,說: "眉娘,眉娘,我不抓你爹,袁大人可就要抓我了。

    " 眉娘折身坐起,道: "老爺,俺爹打傷德國人,也是事出有因。

    德國人已經殺了俺的繼母和弟妹,還捎帶着殺了二十四個無辜百姓,他們已經夠了本了,怎麼還要抓俺爹?這天底下還有沒有公道?" 知縣苦笑着: "婦道人家,懂得什麼?" 眉娘揪住知縣的胡須,撒着嬌道: "俺什麼都不懂,但俺懂俺爹沒有罪2" 知縣歎道: "我何嘗不知道你爹無罪,但官命難違啊!" "好人,你就饒了他吧,"眉娘在知縣的膝蓋上扭動着,說,你堂堂知縣大老爺,還護不住一個無罪的百姓?" "我怎麼跟你說呢?寶貝兒!" 眉娘雙臂摟住知縣的脖子,光滑如玉的身體在他的身上蹭來蹭去,嬌嗔着: "俺這樣子伺候您,還保不住一個爹?" "罷罷罷,"知縣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頂風也能開。

    眉娘,清明将到,我要跟往年一樣,在南校場豎秋千,讓你玩個夠。

    我還要去栽桃樹,給老百姓留個念想。

    眉娘啊,今年的清明,我還在這裡演戲,明年的清明,我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啦!" "老爺,明年清明節您就會升到知府,不,比知府還要大!" 十 得知了孫丙趁着清明節聚衆攻打了鐵路窩棚,知縣的腦子裡有片刻時間是一片空白。

    他扔掉栽樹的鐵鍬,一言不發,貓着腰鑽進了轎子。

    他知道,自己的官運已經到了頭。

     知縣返回縣衙,對圍攏上來的書辦、師爺們說: "夥計們,本官的仕途,今日就算走到了盡頭。

    你們願意幹的,就留下來等待下任知縣,不願幹的,就趁早自奔前程去吧!" 衆人面面相觑,一時都閉口無言。

     知縣苦笑一聲,轉身進了簽押房,沉重的房門砰然一響,從裡邊關閉了。

     衆人被關門的聲音震動了,一個個無精打采,六神無主。

    錢谷師爺走到窗前,大聲說: "老爺,俗話說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總之是天無絕人之路,您千萬往寬闊裡想。

    " 知縣在屋子裡一聲不吭。

     錢谷師爺悄聲對春生說: "趕快到後堂去告訴夫人,晚了就要出事了。

    " 知縣脫掉禮服,扔在地上。

    摘下帽子,擲向牆角。

    他自言自語着: "無官一身輕,無頭煩惱清。

    皇上,太後,臣不能為你們盡忠了;袁大人、譚大人、曹大人,卑職不能為你們盡職了;夫人,為夫不能為您盡責了;眉娘,我的親親的人兒,本官不能陪你盡興了;孫丙,你這個混賬王八羔子,本官對得起你了。

    " 知縣站在凳子上,解下絲綢腰帶,搭在梁頭上,挽了一個圈套,把腦袋伸了進去。

    他把窩在圈套裡的胡須小心理順,拿到圈套的外邊,讓它們順順溜溜地垂在胸前。

    他從花棂子窗戶的上框裡,透過被麻雀撞破的窗紙洞眼,看到了戶外陰霾的天空和細密的銀色雨絲,看到了仁立在雨中的師爺、書辦、長随、捕快們,看到了在西花廳的房檐下銜泥築巢的雙飛燕,雨聲細微,燕聲呢喃,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

    薄薄的春寒使他的肌膚泛起了涼意,對孫家眉娘溫暖肉體的眷戀之情頃刻之間占滿了他全部的身心。

    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渴望着她,女人啊女人,你是如此的神奇,你是如此的美妙,明明知道,我的前程就毀在你的身上,但我還是這樣癡迷地眷戀着你……知縣知道如果再想下去,他就會失去告别人生的勇氣,他狠了狠心,一腳踢翻了凳子。

    恍惚中他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尖叫,是女人的聲嗓,是夫人來了嗎?是眉娘來了嗎?他頓時就感到後悔了,他竭力地想扯住什麼,但胳膊已經沒有力量擡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