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夾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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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打滾,吐出來不雅,含在嘴裡怕燙,隻好一咬牙咽了下去。

    知縣心酸腸熱,百感交集,鼻涕和眼淚一起湧了出來。

     幾十口牛雜湯落肚後,汗水如小蟲子一樣,刺刺癢癢地從毛孔裡鑽出來。

    婦人的大勺子始終在鍋裡攪動着,不時地将混雜着牛雜的老湯添加到他們的碗裡,使他們的黑碗始終保持着盈滿的狀态,緊吃她緊添,慢吃她慢添。

    最後,知縣雙手抱拳,對婦人作了一揖,感激地說:"好了,大嫂,不添了。

    "婦人微笑着說:"大老爺放開吃。

    " 吃罷牛雜燒餅湯,他感到身上有了勁兒,腿腳雖然還是痛苦,但已經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他看到在他們身後的街邊牆角,聚集了十幾個探頭探腦的百姓,不知是想看熱鬧還是因為懾于自己的頂戴而不敢過來喝湯。

    他吩咐春生付賬,婦人拒絕,還說大老爺肯賞光吃俺這窮漢飯,已經是對俺的擡舉,哪裡還好意思收錢。

    他沉吟片刻,從腰間荷包上解下一塊玉佩,道:"大嫂,盛情招待,無以為報,這個小玩意,就送給大嫂的丈夫做個紀念吧!"那婦人面紅耳赤,似乎還要拒絕,但知縣已經把玉佩遞給春生,春生将玉佩塞進婦人手裡,說:"我們家老爺給你,你就接了吧,還客氣什麼!"婦人托着王佩張口結舌。

    知縣起身,大概地整理了一下儀表,便轉身向州街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身後有許多目光在盯着自己。

    他甚至想到,多少年後,高密知縣在這個朝天鍋旁喝牛雜湯的事兒會成為一樁美談,被人們添油加醋地傳說,而且很可能被編進貓腔裡,被一代一代的戲子傳唱。

    他還想,如果手邊有紙筆,應該為這位給人帶來溫暖的婦人題一個店名,或者是題一首詩,用自己遒勁的書法,為婦人招徕食客。

    在州府的大街上,知縣昂首挺胸,走出了朝廷命官的堂堂威儀。

    在走街的過程中,他心裡想到了孫眉娘的花容月貌,也想到了賣牛雜湯婦人的白面長身,當然還想到了自己的夫人。

    他感到,這三個女人,一個是冰,一個是火,一個是舒适溫暖的被窩。

     四 知縣很快就受到了知府的接見。

    接見的地點在知府大人的書房。

    書房的牆上,挂着一幅曾任濰縣令的大畫家鄭闆橋的墨竹。

    知府眼圈發青,眼睑發紅,滿面倦容,連連地打着哈欠。

    知縣詳細地彙報了高密東北鄉事件的前因後果和德人在高密東北鄉制造的駭人慘案,話語中透露出對德國人的憤怒和對老百姓的同情。

    知府聽罷彙報,沉思良久,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高密縣,孫丙抓到了沒有?" 知縣喂了一下,答道: "回大人,孫丙潛逃,尚未歸案。

    " 知府盯着知縣的臉,眼睛如錐子,紮得知縣局促不安。

    知府于幹地笑了幾聲,悄悄地問: "年兄,聽說你跟孫丙的女兒……哈哈哈……那女人到底有何妙處,能讓你如此癡迷?" 知縣張口結舌,冷汗涔涔而下。

     "為什麼不回話?"知府變顔呵斥。

     "回大人,卑職與孫丙之女,并無苟且之事……卑職不過是喜食她的狗肉而已……" "錢年兄,"知府的臉上,又出現了親切關懷的表情,他用一種類似于語重心長的腔調說,"你我同食國家俸祿,同受皇太後、皇上隆恩,應該盡心辦事,方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倘若為了一己私情,徇私枉法,玩忽職守,那可就……" "卑職不敢……" "死幾個頑劣刁民,算不了什麼大事,"知府平心靜氣地說,"如果德人能就此消氣,不再尋釁,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 "可那二十七條人命……"知縣道,"總要對百姓有個交代……" "還要什麼交代?"知府拍案道,"難道還指望德人賠款償命?" "總要有個是非,"知縣道,"要不我這縣令,無顔見高密百姓。

    " 知府冷笑道: "本府沒有什麼是非給你,你即便找到譚道台,找到袁巡撫,找到皇上皇太後,他們也不會有什麼是非給你。

    " "二十七條人命啊,大人!" "如果你盡心辦事,早将那孫丙擒獲,送交德人,德人就不會發兵,也就不會出那二十七條人命!"知府拍拍案上的一摞公文,冷冷一笑,道,"錢年兄,有人說你提前通風報信,才使孫丙逃逸,這話要是傳到袁大人耳朵裡,對年兄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知縣汗如雨下。

     "所以,對錢兄來說,當務之急不是為老百姓請命,而是速速地将那孫丙捉拿歸案。

    "知府道,"抓住孫丙,對上對下對内對外都好交代,抓不住孫丙,對誰都不好交代!" "卑職明白……" "年兄,"知府微笑着問,"那孫眉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尤物,能讓你如此地動心?"知府嘲弄道,"她不會是生着四個奶頭兩個那玩意兒吧?" "大人取笑了……" "聽說你适才在路邊跌了一跤,連頭上的帽子都跌掉了?"知府盯着知縣的頭頂,意味深長地說。

    沒及知縣回應,他端起茶杯,讓碗蓋碰響了碗沿。

    知府站起來,說,"年兄,千萬小心,掉了帽子事小,掉了腦袋事大!" 五 回縣之後,知縣便病了。

    起初是頭痛目眩,上吐下瀉;繼而是高燒不退,神昏谵語。

    知縣夫人一邊延醫用藥,一邊在院子裡擺上香案,夜夜跪拜祝禱。

    不知是醫藥之功,還是神靈保佑,知縣的鼻子裡流出了半碗黑色的腥血,終于燒退瀉止。

    此時已是二月中旬,省裡、道裡、府裡催拿孫丙的電文一道道傳來,縣裡的書吏們急得如火燒猴臀一般,但知縣整日昏昏沉沉,不思飲食,常此下去,勿庸說升堂議事,就連那小命,也有不保之虞。

    夫人親自下廚,精心烹調,施出了全身的解數,也無法讓知縣開胃。

     臨近清明節前十幾天的一個下午,夫人傳喚知縣的長随春生到東花廳問話。

     春生忐忑不安地進了房,一眼就看到夫人眉頭緊蹙,面色沉重,端坐在椅子上,猶如一尊神像。

    春生慌忙跪倒,說:"夫人傳喚小的,不知有何吩咐?" "你幹的好事!"夫人冷冷地說。

     "小的沒幹什麼事……" "老爺與那孫眉娘是怎樣勾搭上的?"夫人嚴肅地問,"是不是你這個小雜種從中牽線搭橋?" "夫人,小的實在是冤枉,"春生急忙辯白着,"小的不過是老爺身邊的一條狗,老爺往哪裡指,小的就往哪裡咬。

    " "大膽春生,還敢狡辯!"夫人怒道,"老爺就是讓你們這些小雜種教唆壞了!" "小的實在是冤枉啊……" "小春生,你這個狗頭,身為老爺的親信,不但不勸誡老爺清心寡欲好好做官,反而引誘老爺與民女通奸,實在是可惡之極。

    按罪本該打斷你的狗腿,但看在你鞍前馬後地侍候了老爺幾年,暫且饒你這一次。

    從今往後,老爺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必須馬上向俺通報,否則,新賬舊賬一起清算!" 春生磕着頭,屁滾尿流地說:"謝夫人不打之恩,春生再也不敢了。

    " "你去那狗肉鋪子裡,把孫眉娘給俺叫來,"夫人淡淡地說,"俺有話跟她說。

    " "夫人,"春生壯着膽子說,"其實那孫眉娘……是個心眼很好的人……" "多嘴!"夫人陰沉地說,"此事不許讓老爺知道,如果你膽敢給老爺透信……" "小的不敢……" 六 知縣患病不起的消息傳進孫眉娘的耳朵,她心急如焚,廢寝忘食,甚至比聽到繼母與弟妹遇害的消息還要難過。

    她攜帶着黃酒狗肉,幾次欲進行探望,但都被門口的崗哨阻擋。

    那些平日裡混得爛熟的兵丁,一個個都翻了臉不認人,似乎縣衙裡換了新主,專門頒發了一條禁止她進衙的命令。

     眉娘失魂落魄,六神無主,每日裡都提着狗肉籃子在大街上轉悠。

    街上的人指點着她的背影喊喊喳喳,仿佛議論着一個怪物。

    為了知縣的健康,她把全城裡大廟小廟裡的神靈都去跪拜了一遍,連那個與人的疾病毫無關系的八蠟廟她都進去燒香磕頭。

    她從八蠟廟裡出來時,一群孩子擁到她面前,高聲地唱起了顯然是大人編造的歌謠: 高密縣令,相思得病。

    吃飯不香,睡覺不甯。

    上頭吐血,下頭流膿。

     高密縣令,胡須很長。

    日夜思念,孫家眉娘。

    他們兩個,一對鴛鴦。

     一對鴛鴦,不能相聚。

    公的要死,母的要哭。

    要死要哭,夫人不許。

     孩子嘴裡的謠言,似乎是知縣特意傳遞出來的信息,激起了孫眉娘心中的萬丈波瀾。

    當她從孩子們的嘴裡知道知縣的病情已經如此嚴重時,熱淚馬上就盈滿了眼睛。

    她的心裡千遍萬遍地念叨着知縣的名字,想象中的知縣因病憔悴的面容,不斷地在她的眼前閃現。

    親人啊,她的心在呼喚着,你因為俺而得病,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俺也就活不下去了……俺不甘心,無論如何俺也要看你一眼,俺要跟你喝最後一壺黃酒,吃最後的一塊狗肉。

    盡管俺知道你不是俺的人,但俺的心裡早就把你當成了俺的人,俺把自己的命和你的命聯系在了一起。

    俺也知道你跟俺不是一樣的人,你心裡想的事與俺心裡想的事相差了十萬八千裡;俺也知道你未必是真的愛俺,俺不過是你在需要女人的時候碰巧出現在你眼前的女人。

    俺知道你愛的是俺的身體俺的風流,等俺人老珠黃了你就會把俺抛棄。

    俺還知道俺爹的胡須其實就是你拔的,盡管你矢口否認;你毀了俺爹的一生,也毀了高密東北鄉的貓腔戲。

    俺知道你在該不該抓俺爹的問題上猶豫不決,如果省裡的袁大人對你打保票說你抓了孫丙就給你升官晉爵你就會把俺的爹抓起來。

    如果皇帝爺爺下了聖旨讓你把俺殺了,你就會對俺動刀子;俺知道對俺動刀子之前你的心中會很不好受,但你最終還是要對俺動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