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比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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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讓婊子們薅了去紮了蠅拂子?" "不是,我跟她們處得很好,她們怎麼舍得薅我的胡子?"爹說,"我從窯子裡出來,在縣衙後邊那條巷子裡,跳出了一個蒙面的人。

    他把我打倒在地,然後就用手薅我的胡須!" "他一個人就能薅掉你的胡須?" "他武藝高強,再加上我喝醉了。

    " "你怎麼能斷定是他?" "他下巴上套着一個黑色的布囊,"爹肯定地說,"隻有好胡須的人才會用布囊保護。

    " "那好,我就去給你報仇,"她說,"盡管你是個混蛋,但你是我的爹!" "你打算怎麼樣子給我報仇?" "我去殺了他!" "不,你不能殺他,你也殺不了他,"爹說,"你把他的胡須薅下來一把就算替我報了仇。

    " "好吧,我去薅了他的胡須!" "你也薅不了他的胡須,"爹搖搖頭說,"他腿腳矯健,平地一跳,足有三尺高,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 "你不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爹用諷刺的口吻說,"隻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還。

    " "你等着吧!" "閨女,爹雖然沒出息,但畢竟還是你的爹,所以,我勸你不要去了。

    爹睡了這半夜,多少也想明白了。

    我給人薅了胡子,是我罪有應得,怨不得别人。

    "爹說,"馬上我就要回去了,戲我也不唱了。

    爹這輩子,生生就是唱戲唱壞了。

    戲裡常說,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我這叫做拔掉胡子,重新做人!" "我不單為了你!" 她去了前屋的竈間,用鐵笊籬把狗腿撈出來,控幹了湯水,撒上了一層香噴噴的椒鹽。

    找來幾片幹荷葉,把狗腿包好,放在籃子裡。

    她從小甲的家什筐子裡,挑了一把剔骨用的尖刀,用指甲試了試鋒刃,感到滿意,就把它藏在籃子底下。

    小甲納悶地問: "老婆,你拿刀子幹什麼?" "殺人!" "殺誰?" "殺你!" 小甲摸摸脖子,嘿嘿地笑了。

    小甲說:"不,是殺你自己。

    " 七 孫眉娘來到縣衙大門前,偷偷地塞給正在站哨的鳥槍手小囤一隻銀手镯,然後在他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悄聲說: "好兄弟,放我進去吧。

    " "進去幹啥?"小囤喜歡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用下巴噘噘門側的大鼓,說:"要告狀你擊鼓就是。

    " "俺有什麼冤屈還用得着來擊鼓鳴冤?"她把半個香腮幾乎貼到了小囤的耳朵上,低聲道,"你們大老爺托人帶話,讓俺給他去送狗肉。

    " 小囤誇張地抽着鼻子,說: "香,香,的确是香!想不到錢大老爺還好這一口!" "你們這些臭男人,哪個不好這一口?" "大嫂,侍候着大老爺吃完了,剩下點骨頭讓弟弟啃啃也好……" 她對着小囤的臉啐了一口,說: "騷種,嫂子虧不了你!告訴俺,大老爺這會兒在哪間房裡?" "這會兒嗎……"小囤舉頭望望太陽,說,"大老爺這會兒多半在簽押房裡辦公,就是那裡!" 她進了大門,沿着筆直的市道,穿過了那個曾經鬥過須的跨院,越過儀門,進入六房辦公的院落,然後從大堂東側的回廊繞了過去。

    遇到她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

    對他們她一律地報以甜蜜地媚笑,讓他們想入非非,神魂颠倒。

    衙役們盯着她款款扭動的腰肢,張開焦躁的口唇,流出貪饞的口涎。

    他們交換着眼神,會意地點着頭。

    送狗肉的,對,送狗肉的,大老爺原來也愛好這個。

    真是一條油光水滑、肥得流油的好母狗……衙役們想到得意處,臉上浮現出色迷迷的笑容。

     邁進二堂後,她感到心跳劇烈,嘴裡發幹,雙膝酸軟。

    帶路的年輕書辦,停住腳步,用噘起的嘴唇,對着二堂東側的簽押房示意。

    她轉身想向年輕書辦表示謝意,但他已經退到院子裡去了。

    她站在簽押房的高大的雕花格子門前,深深地呼吸着,借以平定心中的波瀾。

    從二堂後邊的刑錢夫子院裡,漫過來一陣陣濃郁的丁香花香,熏得她心神不定。

    她擡手理理鬓角,扶了扶那朵紅絨花,接着讓手滑下來,摸着衣裳的斜襟直到衣角。

    她輕輕地拉開門,一道繡着兩隻銀色白鹭的青色門簾擋在了她的面前。

    她感到心中一陣劇烈的氣血翻滾,不久前在水泊子裡看到的那兩隻接吻纏頸的親密白鹭盼情景猛然地浮現在眼前。

    她緊緊地咬住了下唇才沒有讓自己發出哭聲。

    她已經說不出在自己心中翻騰着的究竟是愛還是恨,是怨還是冤,她隻是感到自己的胸膛就要爆炸了。

    她艱難地往後退了幾步,将腦袋抵在了涼爽的牆上。

     後來,她咬牙平息了心中的狂風巨浪,重回到門簾前。

    她聽到,簽押房裡傳出了翻動書頁的沙沙聲和茶杯蓋子碰撞杯沿的聲響。

    随後是一聲輕輕的咳嗽。

    她感到心兒堵住了咽喉,呼吸為之窒息。

    是他的咳嗽聲,是夢中情人的咳嗽,但也是外表仁慈、心地兇殘、拔了爹的胡須的仇人的咳嗽。

    她想起了自己屈辱的單相思,想起了呂大娘的教導和呂大娘配給自己吃得那副埋汰藥。

    強盜,俺現在明白了俺今天為什麼要來這裡,俺不過是打着為父報仇的幌子,把自己騙到了這裡。

    其實,俺的病已經深到了骨髓,這輩子也不會好了。

    俺是來求個解脫的,俺也知道他根本就不會把俺一個大腳的屠夫老婆看在眼裡。

    即便俺投懷送抱,他也會把俺推出去。

    俺是沒有指望了也沒有救了,俺就死在你的面前,或者是讓你死在俺的面前,然後俺再跟着你去死吧! 為了獲得突破這層門簾的勇氣,她想努力地鼓舞起自己的仇恨,但這仇恨宛如在春風裡飄舞着的柳絮,沒有根基,沒有重量,哪怕是刮來一縷微風,就會吹得無影無蹤。

    丁香花的氣息熏得她頭昏腦漲,心神不甯。

    而這時,竟然又有輕輕的口哨聲從房裡傳出,宛若小鳥的鳴啭,悅耳動聽。

    想不到堂堂的知縣老爺,還會如一個輕浮少年那樣吹口哨。

    她感到身體上,似乎被清涼的小風飕溜了一遍,皮膚上頓時就起了一層雞栗,腦子裡也開了一條縫隙。

    天老爺,再不行動,勇氣就要被徹底瓦解。

    她不得不改變計劃,提前把刀子從籃子底下摸出來,攥在手裡,她想一進去就把刀子刺入他的心,然後刺人自己的心,讓自己的血和他的血流在一起。

    她橫了心,猛地挑開了門簾,身體一側,閃進了簽押房,繡着白簿的門簾,在她的身後及時地擋住了外邊的世界。

     簽押房裡寬大的書案、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牆上懸挂的字畫、牆角裡的花架、花架上的花盆、花盆裡的花草、被陽光照得通明的格子窗,等等一切,都是在激情的大潮消退之後,她才慢慢地看到的。

    掀簾進門時,跳人她的眼簾的,惟有一個大老爺。

    大老爺穿着寬大潇灑的便服,身體仰在太師椅裡,那兩隻套在潔白的棉布襪子裡的腳,卻高高地擱在書案上。

    他吃了一驚的樣子,把雙腿從桌子上收回,臉上的驚愕表情流連不去。

    他坐直身體,放下書本,直直地盯着她,說: "你……" 接下來就是四目對視,目光如同紅線,糾纏結系在一起。

    她感到渾身上下,都被看不見的繩索捆住,連一點點掙紮的力氣也沒有了。

    胳膊上挎着的竹籃子和手裡攥着的刀子,一起跌落在方磚鋪成的地面上。

    刀子在地上閃光,她沒有看到,他也沒有看到。

    狗腿在地上散發香氣,她沒有嗅到,他也沒有嗅到。

    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窩裡咕嘟咕嘟地冒出來。

    淚水濡濕了她的臉,又打濕了她胸前的衣服。

    那天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綢上衣,袖口、領子和下擺上,都刺繡着精密的豆綠色花邊。

    高高豎起的衣領,襯得她的脖頸更加秀挺潔白。

    兩隻驕傲自大的乳房,在衣服裡咕咕亂叫。

    一張微紅的臉兒,恰似一朵粉荷花沾滿了露珠,又嬌又嫩又怯又羞。

    錢大老爺的心中,充滿了感動。

    這個仿佛從天而降的美人,俨然是他久别重逢的情人。

     他站起來,繞過了書案。

    書案的棱角碰青了他的大腿他也感覺不到。

    他的雙眼始終盯着她的眼睛。

    他的心中隻有這個美人,宛若即将羽化的蝴蝶塞滿了單薄的蛹皮,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他的眼睛潮濕了。

    他的呼吸粗重了。

    他的雙手伸出去,他的懷抱敞開了。

    距她還有一步遠時,他立定了。

    兩個人持續地對着眼睛,眼睛裡都飽含着淚水。

    力量在積蓄,溫度在升高。

    終于,不知是誰先誰後,兩個人閃電般地擁抱在一起。

    兩個人如兩條蛇糾纏着,彼此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氣。

    他們的呼吸都停止了。

    周身的關節嘎嘎做響。

    嘴巴互相吸引着碰在了一起。

    碰到了一起就膠住了。

    他和她閉了眼。

    隻有四片熱唇和兩根舌子在你死我活般的鬥争着,翻江倒海,你吞我咽,他們的嘴唇在灼熱中麥芽糖一樣炀化了……然後,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什麼力量也阻止不了他們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莊嚴的簽押房裡,沒有象牙床,沒有鴛鴦被,他和她蛻掉繭殼,誕生出美麗,就在方磚地上,羽化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