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月—193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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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書懷 水 在六七年前,時局觀察家恒曰:一九三六年,世界大戰必起。

    戰起,中國必不免,年複一年,日近一日,辄作杞人之憂。

    既而一九三五年畢矣,适由滬返平,道阻南京,友好酬酢,日踯躅于花牌樓下,秦淮河邊。

    聞上國之笙歌,睹六朝之金粉,分明太平盛世,複何外侮可慮?乃念吾所不能釋于懷者,過矣,豈冠蓋京華,獨斯人憔悴乎?元旦日,同業有索文補特刊白者,即反複書此意對之。

    後一九三六年雖多事,終未見戰神降臨,竊幸某言之不中,不料僅過一年,笙歌金粉,竟成灰燼也。

     南朝士大夫憩嬉,殆曆史之上習慣欤?隔三元旦,複思當年今日,誠不止唾壺擊缺!昔明皇幸蜀,卒複兩京,事在人為,吾人故亦不必下新亭之淚。

    但山城繁華,近來又日近江南,亦《出師表》中未解之類也。

     1939年1月1日 錄放翁句(一) 水 後人談詩家愛國者,推唐杜、宋陸。

    放翁當南宋外侮頻深之日,今人尤多同感。

    其示兒絕命詩雲:“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固已盡人能道之矣。

    寒夜小閑,枯坐燈畔,百感交集,因讀放翁律詩自遣。

    有若幹句,頗得予心,遂摘錄之。

    《新夏感事》雲:“近傳下诏通言路,已蔔餘年見太平。

    ”《送七兄赴揚州》雲:“諸公誰聽刍荛策,吾悲空懷獻畝憂。

    ”《送友》雲:“人材衰靡方當慮,土氣峥嵘未可非。

    ”《假日書事》雲:“但嫌憂畏妨人樂,不恨疏慵與世違。

    ”《讀了翁遺文》雲:“當日公卿笑且闊,即今河洛污腥膻。

    ”《病起》雲:“人壽定非金石永,可令虛死蜀山中。

    ”自無慷慨激昂之談,仍當委婉蘊藉之緻。

     1938年1月7日 錄放翁句(二) 水 放翁寓蜀多年,國事日非。

    回望家山,彌增感慨,故其詩有悲憤不能自已者。

    其《客愁》雲:“天下極知須隽傑,書生何恨死山林。

    ”《憶南》雲:“老去據鞍猶矍铄,君王何日發遼東?”此已出蜀至江南,忍俊不禁,明明呼出矣。

    《夜泊水村》雲:“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時已五十八歲,故不免以老勸人。

    《感憤》雲:“諸公尚守和親策,志士虛捐少壯年。

    ”又雲:“劇盜曾從宗父命,遺民猶望嶽家軍。

    ”此真一字一淚之語。

    《夜登千峰榭》雲:“度兵大岘非無策,收泣新亭要有人。

    ”一再言新亭,則當時唱悲觀論者,想不乏人也。

     1939年1月8日 錄放翁句(三) 水 觀翁詩,少與顯達酬酢,且不得于秦桧之孫。

    其滿懷忠君愛國之意,雖極力遏制,詩中仍不免有所流露。

    《述懷》雲:“羯胡未滅敢愛死,尊酒在前終鮮歡。

    ”《遣懷》雲:“積懷有時歌易水,孤忠無路哭昭陵。

    ”翁年六十七歲,其憤慨猶如是。

    《二子》雲:“孟子無功如管仲,揚雄有賦似相如。

    ”其字裡行間,有人有我。

    《溪上作》雲:“天下可憂悲一事,書生無地效忠魂。

    ”《書憤》雲:“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做鬼雄。

    ”時翁七十三,仍不甘自廢也。

    以後翁益老,遂不複有出山求效之作。

    但八十五歲,翁尚有句雲:“河洛可今終左衽,刍荛何自達修門?”總觀翁一生,均以報國有心、請纓無路為憾。

    唯忌言觸當道,于秦、賈輩,未能道及隻字耳。

     1939年1月9日 國事與家事 ——讀史随筆之一 水 明朝燕王棣,反下南京,逼走了建文皇帝,要方孝孺草诏書,方不肯。

    燕王說:“此朕家事,先生毋過勞苦。

    ”方大書“燕賊篡位”四字,被誅十族。

    方求仁得仁,這沒有什麼可議。

    為什麼對于燕王說的“此朕家事”就不能駁一下呢? 我以為個人家事,别人自然管不着。

    像燕王和建文帝這樣家事,卷入了國事的漩渦,凡是明朝的臣民,都可以問,豈但是方孝孺一人?至于燕王和建文帝的是非。

    那還是第二件事。

     讀中國曆史,總覺得那些戴黃帽的,太把“國家”兩字分不清楚。

    要大家負責,說是國事;不要人過問,就說是家事。

    而作史書的也從不在此處斟酌一下,假使現在再有人作《史通》,我想可以加一篇《國家辨》了。

     1939年1月11日 多言然後為政 水 為政不在多言。

    這個世界,恰恰是與這句格言相反。

    任何一位世界政治舞台上的角色,他都有一套理論,作為他号召民衆的工具。

    像希特勒,老早就把他要幹些什麼,寫在《我的奮鬥》裡。

    他的行為就以他所預言的為标準。

    豈但是為政不在多言,簡直是多言然後為政了。

     言而後政,在國際上是打人先發通知,容易塞進攻之路。

    在國内呢?能兌現,也并不能擡高政治的效率,不能兌現,徒失信于人。

    我們書生之見,總覺得這是一個笨主意,而政治潮流卻是趨向這一條道。

    唯一的理由,就是和商店登廣告一般,為個人招攬主顧而已。

    隻有埋頭苦幹,拿貨色給人看的,才是為公。

    世有其人乎?雖執鞭相從,所樂為也。

     1939年1月14日 《關頭》一年 水 光陰真快,《最後關頭》這小副刊,産生一周年了。

    回顧當日第一次上場白,聲明我們當興奮呐喊,不要無病呻吟,直到今日,總算遵守着這幾句話,沒有忘了。

    隻是另一方面,我們在初期屢次表示願意和四川窮苦大衆幫幫忙,卻感到做得太不夠。

     自然,這不能完全怪編者,編者來自下江,無從知道四川下層民衆的情形,怎樣下筆,不過不曾努力去找這類稿件,這是編者罪不容辭的。

    此外,賜稿諸君,談到窮苦大衆的文字,也有。

    隻是,戲法人人會變,各人巧妙不同。

    既不宜,也非編者所能為力。

    孔子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所削的究竟是些什麼,後人隻好胡猜一陣。

    這就是狂儒所疑予仲尼的了。

    其實,又惡知仲尼無難言之隐耶?《最後關頭》自比不得《春秋》,然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取物寓意,固無傷大雅也。

     1939年1月15日 隻要姚崇還做相 ——讀史随筆之三 水 李唐的宰相,前稱房、杜,後稱姚、宋。

    李三郎那樣荒唐的人物,在初年他連用姚崇、宋璟、張九齡這班英俊,卻也在武韋大亂之後,物阜民康。

    假使他後來不用李林甫、楊國忠這般人,他縱有納兒媳楊玉環這醜事,也不過個人私行,絕不緻危及社稷。

    所以袁子才吊馬嵬驿有詩說:“隻要姚崇還做相,君王妃子共長生。

    ”盡管子才是位好色詩人,但這種見解不錯。

     天下最可痛心的事,莫過于“君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

    崇祯皇帝吊死景山,他臨終也明白了,由于“群臣誤朕”。

    這也可見得國家興亡,輔佐關系最大。

    古今誰見有光杆兒牡丹呢? 1939年1月16日 雍正欺人之談 ——讀史随筆之四 水 清世宗的《大義覺迷錄》,強詞奪理,抹煞中國曆代相傳的民族思想,本是不值駁的東西。

    但他引了韓愈兩句話:“中國而夷狄則夷狄之,夷狄而中國則中國之。

    ”以為外族來統治中國,中國人就當把他當中國人來擁戴,頗為一般奴才所稱道,覺得這是全篇的警句。

    其實,這是完全歪曲了韓文的本意了。

     韓的意思,是說,他族漢化了,我們就認他是同志,反之,中國人異族化,就把他當非我族類看待。

    這意義很明顯,無論如何,找不出他有擁戴異族為君的漢奸思想。

    清朝有許多大儒名臣,都為雍正騙過去,真是遺憾。

     敵人講什麼大亞細亞主義,卻反對中國人講民族主義。

    那一批拾到雞毛當令箭的東洋奴才,不過是在敵人嘴角下讨些唾沫,自然不足以語此。

    但異族常常附會中國名人的成語以欺騙中國人,卻是不可不辨。

     1939年1月22日 秦鏡溫犀在何處 水 老蘇攻擊王安石不洗臉不洗衣服,出乎人情,以為這就是奸的象征。

    那是錯了。

    出乎人情的人,一望而知他情性乖悖,有什麼不可以辨别的。

    所怕者就是王莽謙恭下士的那分做作,不但合乎人情,而且是常人所難能的,那你就無可置疑,而且不許置疑了。

     吳佩孚在某次内戰,通電文内,有這樣的幾句話:“大诰之篇,出于王莽之筆,則為奸論。

    統一之言,出于馬賊之口,則為奸說。

    ”不問他所攻讦者為誰。

    可是那又為知其人而發的馬後炮,快而已矣,還設溫犀秦鏡的價值。

     這個世界,是需要溫犀秦鏡的,求之何處?求之山澤呢?求之海洋呢?求之都市呢?高山仰止,也隻是心向往之了。

     1939年1月23日 得與鬥 水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

    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

    在兩千年前,孔門就把一般人的心理看個精微透徹,不過當時求“得”的人,似乎以年紀老的人為最。

    所以老夫子人生三戒,分三個段落,年幼戒鬥,年壯戒色,年老戒得。

    為什麼春秋的時候,年老的人就貪心大熾,這個我們無法知道。

    可是現在的人,是大為進步了,還不曾投身到社會上去,就預備大摟一筆。

    而且鬥、色、得,也是三位一體的事。

    因為有聲有色之好,在在需要錢花,就得做私人狗苟蠅營的鬥争。

    這種現象,在上海最為明顯,上海化的地方,也就随着這現象以俱來了。

     “少之時,血氣方剛,戒之在鬥。

    ”孔老夫子所指的鬥,也許就實行打架而言。

    但在今日,私鬥是沒有這種風氣。

    公鬥是理所當提倡的,用不着去戒。

    現在所應戒的還是那為“得”之鬥吧?雖然,孰能戒之呢! 1939年1月24日 我哀陶淵明 水 讀過《陶靖節集》的人,都覺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一類的句子,讓人悠然神往。

    自古都道個陶詩甜,杜詩苦。

    其實,陶詩何嘗甜,甜正其不得已也。

    常言道得好:“讀其書而不知其人,可乎?”以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的漢子,說他終日醺醺的,“讀書不求甚解”隻做一個糊塗鄉村老頭子了事,哪有此理? 你讀讀他的《桃花源記》,說到那裡面像仙境一般。

    他是白日說夢呢?還是真有其事?說句老時髦話,文字為生活之反映。

    再想想他反映的是些什麼?你也就恍然大悟了。

    東晉而後,北方是夷狄亂華,南方是篡殺相乘。

    他想到乃高祖陶侃那份亂運甓自勞的精神,做過江東的柱石,他卻毫無辦法的,滾入了南朝那開始的魔境。

    幹呢,幹不起來!哭呢,不像話!笑呢,也絕無此理。

    于是隻有一味地淡泊明志,放懷自遣。

    理想出那麼一個烏托邦來。

    要知道“門雖設而常關”“撫孤松而盤桓”,那一份苦悶其中而逍遙其外的句子,正不知含有幾千萬行眼淚呵!唉!“歸去來兮!”“先生将何之?”我哀陶淵明。

     1939年1月29日 妥善“藏書” 水 中國每一次兵事,圖書就有一次很大的損失。

    這個原因都由于藏書家,攫為私人禁脔,平常不許他人問鼎。

    因此縱然時間不長,也不肯開放,怕洩漏了秘密,真個一旦賊到眼前,那累累贅贅的萬卷藏書,無法搬運,隻好聽其散失與焚毀。

     我們知道,這次抗戰,江浙兩省的公私書,就損失得怕人。

    将來必有許多書絕版,是可斷言的。

    據我所知,皖南、江西,湖南,還有不少藏書家。

    為了僅防萬一起見,應當盡可能地搬到安全地帶。

    而地方政府和文化機關,不但要幫助此舉,還要加以督促才是。

    要知道這種損失,在抗戰勝利後,不是金錢人力所能補救的。

     1939年2月2日 敵作家派上前線 水 敵人到了南京,不但把商人、工人驅上了南京,連和尚、藝妓以至一班為軍閥做傳聲筒的作家,也都驅上了南京。

    敵人到了漢口,又是這一套。

    日本任何事,都有他一貫的作風。

     自然,念書的人,肯跟随酒肉和尚、出賣皮肉的藝妓去為軍閥驅使,也就不成其為作家。

    不過,在另一方面看來,敵人盡其所能地使用人力,也就可以想到他的狠毒與防險! 日本作家,都不怯懦嗎?都是以上前線為樂嗎?我想,果允許他說出在後方從事建國工作的話,他也會這樣說。

     看到人家的陰險,也可以反省到我們被侵略者是怎麼回事。

     1939年2月7日 “誰是日奸?” ——日本軍閥耳! 水 敵人将平津的反戰分子,号為“日奸”。

    無論在我們或在第三者看來,這是日本軍閥的橫暴表示。

     奸是忠的反面,也是正義的反面。

    日本人不願做軍閥走狗,去做無味的犧牲。

    不少家的民衆,随了射出的炮彈而毀滅,這一表示,不與日閥同調,正是忠于他的國家。

     我們并不那樣褊狹,以為苟利于我,雖奸亦忠,所願世界上的人都忠于他的民衆,也願日本人忠于他的民衆。

     将戰争把日本民衆逼上死路,以圖個人升官發财,日本軍閥才是真正的日奸。

    所以我們要明白是非,不要喜幸日本有奸,随便襲用日閥的罪惡名詞。

     1939年2月9日 哀《花月痕》作者 水 魏秀仁以滿懷憂國憂時之志,無由發洩,憤而作《花月痕》。

    人徒見書中韋癡珠詩酒風流,陶情聲色,而不知其所謂義山學社,固别有寄托也。

    試觀魏以舉人身份,而有“消磨一代英雄盡,官樣文章殿體書”之句,則其痛惡科舉,乃可概見。

    故其書開宗明義,即雲:“不願聞者聞之,不願見者見之。

    ”千古來屈子沉江,長沙痛哭,何莫由此。

    竊以為人生不患耳目閉塞,所患乃有敏捷之嗅覺,而不得不入鮑魚之肆。

    吾真不暇為魏先生哀矣。

     讀書人無恥無聊,求一官之榮,有如阮大铖拜魏閹為父者,則天女向狗子撒花,王嫱遭糞帚塗臉,亦可以曲蠖求神,自相解嘲,雖斯文掃地,百喙莫辭,卻不妨道個自古已然也。

     1939年2月17日 路旁的刺激 水 去中大,路過某處,見路旁新建築的洋房,還在粉飾油漆,門上已釘着木牌子,上寫劉次長、沈科長、姚處長等字樣。

    我情不自禁地生了一種惡劣的情緒,要向路上吐出一口酸水。

     在抗戰期中,一切物質上的享受,依然是官吏先占有着,這已經夠了。

    何必這樣對民衆做一種富有的宣傳?在辦事的人,或者以為這樣寫明,算是預定下了,免得旁人來争租房屋。

    其實,中國的老百姓,都是順民,絕沒有那樣膽大的人,敢和次長争屋住。

    至多寫個劉宅、沈寓,也就是以聲明此屋有主。

    次長、科長的頭銜,标在成渝公路上,這對匹夫匹婦是誇耀,對于知識分子,卻是刺激。

    我以為那牌子大可取下。

    要知道天上有天。

    比次長更大的官,重慶還多着呢。

     1939年2月20日 老王的哲學 水 老王是某公的老仆,北平人,好酒,愛管閑事,出口腔就是“你這小子”。

    和他同事的人,當他三分酒氣,說出“你這小子”四個字以後,就趕快逃跑。

    不然,等他拿出青筋直冒的拳頭,有點兒受不了。

    除了主人翁,滿門無人不怕他。

    可是,當他見了主人的時候,直垂了兩手,筆挺地站着,主人說一句,他答應一個“是”字。

    主人就是打他兩個耳光,踢他兩腳,他還說:“奴才該死。

    ”因此,主人翁相信他忠厚和霭,重用得很。

    人家說他開口就罵人,主人是絕對不相信的。

     外人問老王:“你見同事和見主人翁,怎麼完全是兩個人?”他說:“你知道什麼?這年頭,你狠得過人,你就充爺爺;狠不過人,你就裝孫子。

    走到哪兒,也餓不了。

    若是見到人不問是神是鬼,你哥我弟地瞎恭維一陣,該怕的你不怕,不怕你的說你沒上下。

    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這混得出去嗎?” 這是老王的處世哲學,不敢自私,錄以供諸大衆。

    吃飯之難,無如今日,仔細咀嚼,覺得未可以人廢言也。

     1939年3月1日 法國人愛法文 水 《最後一課》這篇小說,中國人是相當地捧。

    但這小說裡有一句話,讀者多年忽略了,便是教師對學生說:“法文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字。

    ” 我雖不懂法文,但法國人說話,中國人讀法文,我是聽過的。

    我并不覺得法文是世界上最好的發音。

    那教師這樣說,是他法國人的自尊心,是他鼓勵法國人愛國的一種手腕。

    一個國家有他固有的文化,才能保持他的民族性,才不至于滅亡。

    那教師這句話是對的。

     那麼,我們為什麼在抗戰期間,攻擊方塊字? 1939年3月2日 窮則獨善其身 水 孟子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其實,這不是孔家嫡傳的道法。

    孔子恓恓然周遊列國,固然不是獨善其身;就是泗水設教,作百年樹人大計,又何嘗是獨善其身?再說孟轲自己吧,遊說齊梁,屢叩諸侯之門,自說個“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也不是獨善其身的做法。

    獨善,隻是一句發牢騷的話罷了。

     近來有一部分學者,閉門讀書,倒是真做了獨善其身的消極辦法。

    不管是不是中了點隐士毒,我以為,這要不得。

    不談時事,與不談學問,這是兩回事。

    若因為在政治上碰了壁,就一切都不幹,這是自暴自棄。

    孟浩然說過:“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還有一部詩集傳世呢。

    讀書人成了金聖歎,也就近乎廢物,他還知道痛哭古人,留贈後人。

    我認為這是學者們所應考慮的。

     1939年3月3日 龍燈與抗戰 水 正月究竟是個正月,過慣了舊曆生活的人,覺得總要點綴一下,于是乎玩龍燈。

     據人說:玩龍燈的本意,并不是耍,而是要借了耍來宣傳抗戰。

    果然如此,我們又有什麼話說?隻要與抗戰有關,我們是任何行為都加以贊成的。

    問題在這裡,隻怕不是借耍龍燈宣傳抗戰,而是本末側置,卻是借了宣傳抗戰來耍龍燈,那就要不得! 多少要不得的事,都借了抗戰這名詞而要得。

    對于耍龍燈,吾何責焉! 1939年3月4日 望“洋”興歎! 水 “有錢的出錢”。

    标語看過了千萬張,口号聽過了千萬遍,但事實怎麼樣? 錢,自然有人出了。

    不過“有錢的”出了錢沒有,這卻是個疑問。

    現在又屆獻金的時候,讓我想起了這問題。

    我敢說,在國内找一次能獻金一百萬的富翁,絕不止十個;雖然他們的錢,多半已買外彙,可是硬要他拿,他還是拿得出來。

    誰能去勸他拿出來呢?在街上攔着人,說破了嘴唇,隻能勸出人家兩毛獻金的朋友,得不望洋(洋錢之洋)興歎欤嗎? 1939年3月5日 限制吸引人口 水 疏散入口,現在快到實行期了。

    而為人口繁榮建設着的事業,依然方興未艾,這是一個矛盾現象。

     酒菜館、娛樂場、綢緞與百貨商店,半年以來,重慶市添設了多少?這一些,為人口多而添設,添設之後,人口卻被吸引着來得更多。

    我老早就覺得該加以限制了。

    因為這現象,一方面吸引着人口,一方面又增加後方浪費。

    在經常喊着疏散人口之下,實在費解。

     還有一項滑稽的,便是開辟火巷的計劃,而建沒新市房的工程,卻矛盾地發展着。

    這些新市房,是準備犧牲呢?是吸引市民呢?是故意浪費呢? 總之,這一些都該限制。

    限制的用意,不但是怕這現象吸引人口,而且也是為投資者顧惜資本。

     1939年3月7日 獅子輸血 水 小時候,念過這麼一篇童話:獅子病了,需要輸血,就吩咐狐狸出去找輸血的動物。

    狐狸這東西雖然十分狡猾,可是欺善怕惡。

    它走出小洞,将大的自田鼠蝙蝠起,小的至蜜蜂螞蟻為止,捉了幾千幾百,送到獅子面前輸血。

    但自朝至暮,不斷地輸血,螞蟻蜜蜂因血盡而死的很是不少,但對于獅子的病,并沒有起色。

    一隻百靈鳥飛到獅子面前說:“大王,若是這樣輸血,殺生很多,與千歲貴恙,并無益處。

    依臣之見,隻要三人,便可治大王的病。

    ”獅子說:“誰呢?”百靈鳥說:“大王洞後,藏有一隻大虎;大王洞前,跪有一頭大狼,它們平時吃着小動物,身上有的是血。

    隻要它們肯在身上一割,足治大王的病。

    便是捉我們的狐狸,它的血也多出我們千倍。

    大王舍近求遠、舍易求難,微臣實在莫測高深。

    ”獅子将信将疑,姑且把虎、狼、狐狸捉了來輸血。

    果然不到一半,病就好了。

     先生說,這就叫拜羅漢八百,不如求佛一尊。

     1939年3月8日 我曾祖用的閑人 水 我的曾祖是鄉間一位實業家。

    他種田,造林,養牲口,開槽房,染房,并擁有一爿雜貨店,事務多,出力的人自然不少,家裡雇工多到七八十人。

    我祖父是個武術家,十四歲就在曾國藩部下當兵。

    偶然回家,看到雇工在大樹蔭下圍了石頭坐着打紙牌。

    他向曾祖說,似乎用的人工太多了,不然,他們哪有工夫打牌?曾祖說:“我豈不知這些?這裡面有些是飯桶,又和我沾點親友關系,我不養活他們,他們更沒飯吃;有些是很調皮的東西,養活了他們,他們就不會偷我們的莊稼,壞我們的生意了。

    ”我祖父雖不敢駁回,卻也怪我曾祖太仁慈。

    後來他打了十九年仗,出生入死多次。

    因為不是湘軍,天下太平,閑得幾乎餓飯。

    直熬到六十四歲,以代署參軍終其身。

    臨終之前,他說:“我父親說的話是對的。

    人不能做壞蛋,就去當飯桶。

    不然,沒飯吃。

    ” 1939年3月9日 詩入痰盂便佳 水 《儒林外史》裡的杜慎卿,請人吃鲟魚櫻筍,朋友就要在席上吟詩。

    他說,雅得俗,還是清談為妙。

    吟詩成了一樁俗事,倒也是一種奇聞。

     偶然記起一件事,有人作了一首律詩,恭賀袁世凱登基。

    秘書看到,說是寫作俱佳,可以裱糊起來。

    袁世凱取了來,卻丢在痰盂裡。

    這話傳出去了,有人頗為詩翁歎息。

    他問:“沒關系,不知道總統知道我這名字沒有?”那人道:“豈但知道了,總統還罵了一句,某人酸得讨厭。

    ”詩翁笑道:“恭賀我吧!”過了幾天,他果然做了總統府咨議。

     詩這種東西,碧紗籠句不難,隻是難于進闊人的痰盂。

    雖是抗戰期間,重慶市上有一批史詩,他能道此中甘苦。

     1939年3月10日 拿出鋼鐵來 水 兩年來,我們始終喊着拿血去抵抗和摧毀敵人。

    事實上我們也做到了。

    但這種精神可鼓勵,這計劃卻不許永遠實行下去。

    敵人以鋼鐵來侵犯我們,我們也要以鋼鐵打擊他。

    我們要喊:“我們拿出鋼鐵來。

    ” 敵人是無鐵之國,而我們卻有,并且是大量地有。

    敵人無鐵,可以拿錢買了鐵來侵犯我們。

    我們始而沒有準備,來不及拿鋼鐵去抵抗敵人。

    有了這二十個月的抗戰,我們該在土裡拿出一些鐵來了。

    我們要開始喊“把鋼鐵築成新的長城”了。

    抗戰的日子,也許正長,豈容我們老喊着用血肉去對付鋼鐵,這代價付的太大了。

     大家努力,我們拿出鋼鐵來。

     1939年3月11日 有錢人的心理 水 沒有錢的人,愛聽人家說他有錢;有錢的人,怕人家說他有錢。

    一到了勸有錢的出錢,那就不論貧富,愛聽的變到怕聽,怕聽的更要變到一聽就生不共戴天之仇。

    所以,在獻金的時候,你會相信中國是個最貧窮的國家。

     沒有錢的不出錢,不足為怪。

    要說有錢的人全沒良心,那也過分了一點兒。

    隻是他們想着我家裡并不出金子,若獻多了錢,人家算算我的正當收入,不會怎麼富有;熱心一下,不是自己暴露藏有非分之财嗎?還是裝着糊塗吧。

    其實,富翁這種念頭轉錯了。

    誰有錢,國人眼睛裡雪亮,拿些出來,倒可以收買一部分國人的好感;若是隻管擠着大家獻出血和汗,讓你的現金,關在外國銀行保險箱裡叫屈,有一天,它逃不出銀行的門,你也會叫屈的。

     1939年3月13日 今古少年 水 往日的青年是一味讀死書,今日的青年是一味力求表現。

    讀死書的結果,是不辨菽麥。

    力求表現的結果,是白話文還沒寫通順,已算作家;看了幾本雜志,就做政治活動。

     讀死書的人,必然成個書呆子;力求表現的人,必成浮滑弟子,說兇一點兒,便是惡少!書呆子,先贻誤了自己,再影響到社會;惡少,是先影響社會,再贻誤自己。

     讀死書也不算壞事,但要會用。

    力求表現更是美德,但要拿出貨色來。

    書呆子已矣,我不能不勸力求表現的朋友,分點嘴上腿上的勁頭子,且看兩本書。

     1939年3月14日 左公柳 ——由植樹時候想起 水 大将西征未肯還,湘湖子弟遍天山。

    新栽楊柳三千裡,引得春風度玉關。

     這是左宗棠西征的一首七絕,他用事實駁複了唐人“春風不度玉門關”的判斷。

     據西北人說,當年由潼關到玉門,沿路三千,全是白楊和垂柳。

    因為西北高原少水,左氏栽這些柳樹,五裡掘一深井,以資灌溉,費了很大力量。

    他所以如此,他不是好玩,他認為西北國防,少不了用兵,大隊人馬,夏季經過荒漠的高原,是一件苦事。

    所以,栽樹為後人行兵之用。

     我在甘肅平涼道上,曾遇到兵劫不曾砍光的這種樹林,青青夾道,平行數十裡,在高原上别有令人留戀之處。

    這樹,西北人号稱“左公柳”,說起來還表示一種贊美之狀呢!西北地瘠,樹木成林不易,到于今八十年了,樹幹不過缽粗,可想左氏栽樹,完全是為了後人。

    于是我想到不認識于今的公務員,不知道左宗棠之偉大,不知道三千裡楊柳栽種之困難。

     1939年3月16日 名字 水 名字不過是代表人的一個符号,雖然取名字的人,都有一種意義,其實是多餘的,有幾個人的個性和行為,可以在名字上看出來? 先說我自己,名字是水字上加個恨字。

    水是名詞,無法曲解了。

    恨字是動詞也好,是形容詞也好,但在我好茶這一點上看來,顯然是名實不副。

    再高一層說,我取意于李後主的《相見歡》一詞上“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頗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之慨。

    若不自向臉上貼金,我哪有那種襟懷? 于是名亮的未必就高比孔明,名庸的未必就成厚福的富家翁。

    事實恰相反,名庸的人,落一個貪污下場,也或有之呢。

    是故以名取人,不止像孔子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1939年3月17日 名角與跑龍套 水 假如你知道舊戲院的規矩,你會不肯再花錢去聽戲。

    你或者在報上看見過,一個名角的包銀,一月可以超過十萬。

    可是那些和名角同台的跑龍套,月薪不會超過十元。

    聽戲的越多,名角架子越大,跑龍套的工作越多。

    一夜的戲,跑龍套要向任何一主角,做完了搖旗呐喊,捧茶送酒的奴才任務,出場不知多少次。

    而名角卻隻有一出戲,甚至隻出場一二次。

    拿錢不做事,做事不拿錢,不平等一至于此。

    我們為聽名角而捧場,真是一種罪惡! 你以為跑龍套不重要嗎?請把各戲班子跑龍套的一起裁掉,看名角怎麼唱戲? 中國人有一句成語:“唱戲的人是瘋子,看戲的人是傻子。

    ”唱戲的人一闆三眼,各有各的唱詞;吹胡瞪眼,各有各的作派,何嘗瘋?但要說看戲的人不傻,僅在他捧場叫好一點上看去,就很費研究。

     1939年3月18日 好老人如何 水 宇宙間的是非,不是一時可定;一個人的功過,也就不是一時可定。

     張伯倫由慕尼黑會議回來,倫敦市民很欣慰地歡迎着,高唱着“好老人”。

    英國人眼睜睜地看到一幕将開的歐戰,讓這位老人一度飛行,立刻化幹戈為玉帛,當然很高興。

    其實,說到英、法妥協政策,能滿足法西斯的野心,誰也不敢開這保單。

    為時幾何?慕尼黑會議之言猶在耳,被保證安全的捷克已亡了。

    好老人到了今日,不能不有點兒躊躇。

    恭頌好老人者,也就不能不跟着有點兒躊躇了吧? 對付法西斯,絕不能有苟安的心理,絕不能有妥協的手段,有之必定上當。

    我們無法舍己之用而耘人之田,去說歐洲的事。

    但這個事實,我們要記住。

     1939年3月20日 愛的占有 水 現在的青年,都喜歡追逐異性。

    當他追逐之時,唯恐别人不浪漫,最好是有夫之婦能二三其德,窈窕淑女能随意鐘情,隻要能勾引成奸,他便可以無所不為。

    但若真要成為配偶之時,他便要考慮了,他總覺得最好是沒有發生過關系的潔白之身,可靠得多,美滿得多!總之,他無論怎樣是不願與浪漫女子結為夫婦的。

    至少也是反對自己太太與别人通奸,講戀愛吧?這便是男子的占有欲之表現的普通現象。

     為什麼公然有人為通奸者辯護?公然有人同情奸盜邪淫的犯罪事實呢?那不是自身是“過來人”做自飾其非的内心寫照,便是他正準備着效法他的朋友,要做“我的維特”呀! 萬惡的社會,到處都是鼓勵青年人寡廉鮮恥,自私自利,誰還相信有是非正義? 1939年3月21日 向戲劇界進一言 水 全國戲劇界将開會,吾人願進一言。

    雖近老生常談,然戲劇界能做到,未始非社會之福。

     抗戰以來,戲劇對于宣傳事業之努力,為以前所未有,此不可抹煞。

    但諸君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