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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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費,其實是姨媽替那些美國人家付的。

    是她預先将錢一一交給了他們,要求他們不可洩露天機。

    有一位經可靠人士介紹的大個子中國青年教自己的孩子學樂器,還兼教了華語,還有人替付學費,他們當然都樂得不得了。

    如此這般好事,美國何曾有過啊!他們當然也就對喬祺特别歡迎,而且樂于對喬祺表揚喬喬的姨媽是位可敬的女士喽!至于那些美國的大小孩子們,他們更是很快地都變成了喬祺的朋友。

    因為喬祺身上,具有一種仿佛天生的喜愛孩子的人性特征。

    其實那也不是天生的。

    是由于從十五歲起就因為喬喬而充當盡職盡責的小父親,一當就當了十七八年的比較自然的結果。

     當喬喬歸回到自己的坐位,喬祺喃喃自語:“真沒想到,美國人這麼大方。

    ” 喬喬看着姨媽說:“我也沒想到,太大方了!不過呢,肯定也是覺得我大哥哥教得用心,感動了他們。

    ” 姨媽批評道:“哥就是個哥,不必非叫成‘大哥哥’嘛。

    你以前那麼叫,是因為在他面前你太小。

    現在你已經不是小女孩了,記住以後要改改口了!”——臉朝喬祺一轉,換了一種尊重的口吻問:“喬祺,你認為呢?” 喬祺怔了一下,附和道:“是啊,是啊。

    喬喬,你姨媽說得對。

    ” 喬喬則難為情地嘟哝:“我也不是總叫‘大哥哥’呀。

    ” 姨媽的目光卻一直注視在喬祺的臉上,一副想笑又忍住不笑的樣子,這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意味深長。

     她慢言細語地說:“其實呢,以我生活在美國多年的經驗而論,普遍的美國人在錢的問題上,非但不大方,反而特小氣。

    丁是丁,卯是卯,分文不讓。

    隻不過少有的幾個比較大方點兒的,都讓你碰上了罷了。

    你隻能當成是你運氣好,啊?” 一番話,說得喬祺疑惑頓解。

     他終于如釋重負地笑了。

     見他笑了,喬喬也笑了。

     見喬喬和喬祺都笑了,姨媽也笑了。

     她自嘲地說:“樹老根多,人老話多。

    得着教誨别人的機會,像小孩子得着了嘩啦棒,且得玩一會兒才肯罷休呢!瞧,你倆裝出規規矩矩的虛心模樣聽我訓導,也不好動筷子,飯菜都涼了。

    那就多忍會兒,熱一熱再吃吧!” 于是姨媽輕輕拍手喚來女仆,吩咐将飯菜撤下去熱一遍。

    等着飯菜重新擺上餐桌的時候,三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又聊别的話題。

    這種時候,喬祺一向沉默有餘,很少主動開口。

    不知為什麼,住的日子越多,他越發感到自己隻不過是一個外人。

    即使往特殊了說,也隻不過算是一個客人。

    盡管,喬喬的姨媽對他的态度,明顯的已經變得越來越親切,越來越良好,越來越不拿他當外人了。

    但是他内心深處的失落感,卻并不是喬喬的姨媽對他越來越良好的态度所能抵消的。

    有時,他不由自主地總是會這麼問自己——喬祺,喬祺,你得承認,血濃于水,喬喬和她的姨媽畢竟是有血緣關系的。

    所以,喬祺,喬祺,你一定要擺正在喬喬和她的姨媽之間的位置…… 他擺正他的位置的大原則那就是——力争做一位不惹主人反感的客人。

    而他的人生常識告訴他,那樣的一位客人要在主人說話時認真傾聽,不管主人說的是些什麼話;主人不問自己的時候最好不開口;更不要和主人擡杠,哪怕是在主人和自己說話的時候。

     他基本上這樣做到了。

    對于他并不是什麼難事,并不需要刻意而為。

    因為他天性上本是一個少言寡語之人。

     話題不知怎麼聊到了體育鍛煉。

     喬喬的姨媽說,由于自己以前是演員,整天不是練功,就是這裡那裡演出,體形一直是好看着的。

    可自從到美國,不必練功了,沒戲可演了,養尊處優了,就漸漸地腰也粗了,人也懶了,自己對自己的體形絕望了…… 喬喬說:“姨媽,對于你這個年齡的女人,你現在的體形夠苗條了!所以你還是要多運動。

    ” 姨媽喜形于色地說:“是啊是啊!我對自己又恢複信心了。

    管家她們都說我有活力了,年輕了,有味兒了……還說我眼睛都比以前明亮了,真的嗎喬喬?” 喬喬說:“真的姨媽!管家她們不是在奉承你。

    ” 喬喬的姨媽,就極為溫柔地看了喬祺一眼,由衷地說:“都是你的功勞,謝謝。

    ” 喬祺沒有想到話題最後竟結束在自己身上,騰地鬧了個大紅臉。

     他發窘地說:“我也沒起什麼作用啊!……” 于是喬喬和姨媽都因他不知所措的窘态而撲哧笑了…… 第二天,喬喬的姨媽吩咐管家去買了七套運動服和運動鞋,連管家、女仆、廚師、司機在内,一人一套。

    喬祺在,她就讓喬祺陪她打羽毛球、跑步;喬祺不在,管家仆人們中的哪一個陪她,她也能将就。

     穿了運動服的喬喬的姨媽和喬祺每天下午跑步的一條路,不是柏油的,也不是水泥的,而是石闆鋪成的。

    每塊石闆都有半多個世紀的曆史了。

    石闆和石闆的縫隙,長出着綠茸茸的石苔,那一個秋季的洛杉矶地區多雨,所以出現那一種情況。

    些個美國小孩子們,每每一塊兒剝那些石苔,覺得好玩兒。

    他們用小刀沿着石闆與石闆之間的縫隙輕劃,然後将石苔小心謹慎地挑起。

    有時他們居然能将十多米長的路面上的石苔一處也不斷開地完整剝下,令那一條路的一位老清潔工特别驚訝。

     老清潔工其實不是清潔工,是一位退休了的郵政員。

    他被稱為“打扮電線杆子”的人。

    那一帶的電線杆子皆是圓木的,曆史大約和鋪路的石闆一樣長久了。

    每一根電線杆上都有專為放置鮮花的鐵絲編的花籃,鮮花每星期換一次,而那就是“打扮電線杆子”的人的工作。

    他的工錢微不足道,但他樂此不疲。

    他因而格外受人尊敬。

    至于鮮花,是家家戶戶從花園裡剪下來捐獻的。

     每天下午,“打扮電線杆子”的人自己,也喜歡在那一條路上散步,于是他對喬祺和喬喬的姨媽熟識了。

    每當他倆從他身旁跑過或迎着他跑來,他總是友好地向他倆跷大拇指。

     一次喬喬的姨媽跑着跑着崴腳了。

     喬祺問她那隻腳還能不能着地了?如果不能,他攙她回去。

     她試了一下,皺眉說一着地就疼。

     喬祺無奈,隻得将她橫着抱了起來。

    像半大不大的喬喬在坡底村的家裡洗完腳,将喬喬抱到炕上那樣。

     那一天是星期日。

     開着一輛小卡車“打扮電線杆子”的人,正在往電線杆上的花籃裡插鮮花。

    他居高臨下,望見了喬祺橫抱着喬喬的姨媽走來,立刻下到車上。

     原來他總是随車帶着一架照相機,而且是立顯的那一種。

    等喬祺走近,他喀嚓喀嚓對喬祺按起快門來。

     喬祺被拍愣了,不由得站住了。

     而喬喬的姨媽則笑。

     “打扮電線杆子”的人呢,轉眼将一張照片遞給了喬喬的姨媽。

    之後二人說了幾句英語,喬喬的姨媽就笑出了聲。

    “打扮電線杆子”的人又跷大拇指,還連連對喬祺大聲說:“OK!OK!……” 喬祺走過那兒後,問喬喬的姨媽她和“打扮電線杆子”的人說了些什麼? 喬喬的姨媽說:“他說他願意開車把我們送到家裡。

    ” 喬祺說:“那好啊!” 他說着站住,似乎想轉身。

     不料喬喬的姨媽說:“可我對他說,我更願意讓你抱回家。

    你累了嗎?如果不累,那就辛苦你了。

    如果真累了,也别逞強。

    ” 幸而喬喬的姨媽經過一個時期的鍛煉,苗條多了。

    然而那也一百多斤啊!喬祺的胳膊确實酸了。

    但再有一兩分鐘就走到家了,他逞起強來,故作輕松地說:“不累。

    ” 喬喬的姨媽又說:“他還說,他嫉妒你。

    一個男人能像你這樣抱着一個女人走,是值得驕傲的事。

    ” 喬祺說:“證明一個男人胳膊有勁罷了,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 “他還問你是不是我先生?我回答他——當然是!否則我怎麼允許你這樣呢?” 喬喬的姨媽說完,自己忍俊不禁撲哧笑了。

     而喬祺一聲不吭了。

     離别墅院門還有幾十步遠時,喬喬的姨媽說:“别抱着我了,讓下人們看見了怪不好意思的。

    ” 喬祺說:“你的腳怎麼上樓梯呢?我把你直接送到房間吧!” 喬喬的姨媽堅持道:“不必。

    讓喬喬看見了我更不好意思了!” 喬祺随她。

     她雙腳一落地,竟快步走在他前邊進了院子,看來腳崴得并非自己一步也不能走了。

     喬祺甩着雙臂,回想她和那“打扮電線杆子的人”的對話,自己也無聲地笑了,覺得喬喬的姨媽變得如此愛開玩笑了,對喬喬實在是一件可喜的事。

     喬喬哪裡會習慣和一位整日闆着臉嚴嚴肅肅的姨媽長期生活在一起呢? 日子流水似的一天天過去了。

     喬祺又掙了六千美元。

     美元卻安慰不了他思鄉的情緒。

     然而最不開心的還是喬喬,她在學習方面一向的自信,遭到了首次打擊。

     她沒能考上哥倫比亞大學。

     這打擊無疑對她是很嚴重的。

    除了她的自信,還有她的面子。

     她整整一天将自己關在房間裡垂淚。

    似乎無地自容,似乎沒臉見“大哥哥”喬祺,更沒臉見姨媽了。

     傍晚,姨媽終于敲開了喬喬房間的門,喬祺在她背後随入。

     姨媽倒一點兒沒失望,愛撫喬喬,還親了她幾下,安慰地說:“哭什麼啊小姐,這就值得哭呀?哥倫比亞大學那是全世界許多國家的人做夢都想考入的大學。

    如果那麼好考,就不是哥倫比亞大學了。

    不是才差幾分嗎?明年再考嘛!明年還考不上,後年接着考嘛!你一到美國來,就進入了備考狀态,心理壓力夠大的。

    正好,姨媽帶你們全美國玩玩,放松放松。

    ” 喬祺不禁問:“我……還得住下去嗎?” 在喬喬備考的日子裡,喬祺也替她感到很大的心理壓力,而且無法分擔。

     聽喬祺那麼一問,喬喬擡起頭,乞求地望着她。

     姨媽也将目光轉向了喬祺,淡淡地說:“那你自己掂量着辦吧。

    ” 喬祺沉吟片刻,下定決心地說:“好,我繼續住下來。

    ” 喬喬陰雲密布的臉兒,這才稍見開朗。

     過後,喬祺問喬喬的姨媽:“非得讓喬喬考上哥倫比亞大學不可嗎?” 姨媽回答:“那倒不是,考上耶魯也行啊。

    喬喬自己說她喜歡西方文藝史學,哥倫比亞大學這個學系出名,所以才鼓勵她考哥倫比亞嘛。

    ” 喬祺又問:“可不可以讓喬喬考一所比較好考的美國大學呢?” 姨媽說:“好考的美國大學,當然也就是一般的美國大學。

    喬喬她非得考上一所美國的名牌大學不可。

    ” 喬祺再問:“為什麼?為什麼非把對她的要求定得那麼高呢?” 姨媽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了,以不容再議的語氣說:“我要求,自有我的道理,以後再告訴你。

    即使我對她沒有更高要求,她自己也應對她自己有高要求。

    ” 喬祺就不說話了。

     二人想法矛盾,有點兒不歡而散。

     以後一個月裡,姨媽說到做到,果然帶喬喬和喬祺去美國各地旅遊了一圈。

    返回時,三人都曬黑了。

     姨媽的專車一開入别墅院子,喬喬高興地叫道:“到家喽!” 姨媽笑道:“這話姨媽愛聽,因為你終于把這裡當成家了。

    ” 喬祺的表情卻因之一陰。

    他怕喬喬和姨媽看出,車剛一停,就下車吸煙去了…… 日子又恢複到了先前的樣子。

     喬喬備考;喬祺教美國的小孩子學樂器;姨媽變得更加活躍,打羽毛球、跑步、遊泳、看碟,還讓喬祺将那些美國孩子帶到家裡來,熱熱鬧鬧地開了幾次“派對”。

    而喬祺,又增加了兩名學生,每月的收入由六千美元而八千美元了。

    喬喬的姨媽曾打趣地恭喜他,說他的收入在美國已經達到中等水平了…… 第二年,喬喬考上了哥倫比亞大學。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姨媽破例地召集了管家、女仆、司機、廚師以及那名專門養犬護院的黑人,共進晚餐,為喬喬慶賀。

     喬喬也飲了些紅酒。

     那是她第一次沾酒。

     晚餐後,喬喬要“大哥哥”教她遊泳。

     那一年她還不會遊泳。

     她在池中接連嗆了幾口水,不停地咳嗽,看樣子有點嗆懵了。

    喬祺這才明白,自己教樂器還行,教别人遊泳則太笨了。

    他懷着自責的心情将喬喬抱上岸,正巧喬喬的姨媽也來遊泳,見喬祺橫抱着喬喬,而喬喬軟弱無力地用雙臂摟住他脖子,一副很喜歡被那麼抱着的樣子。

     姨媽訓道:“喬喬,多大了?” 她的話使喬喬頓時懷念起了以前的生活,在坡底村那個家裡的生活;懷念起了雖不是親父親,卻比親父親還疼愛自己的那一位當過村長的父親;懷念起了自己和“大哥哥”從前那一種使她快樂的關系…… 而那一種關系正在變。

    變得快樂少了,拘束多了。

     因為是在美國,不是在坡底村。

     因為是在有管家、有女仆的别墅住宅裡,不是在那個自己所熟悉的是農家小院的家裡。

     還因為有了個分明的一心要對她實行徹底的改造計劃的姨媽。

     喬祺替喬喬解釋:“她嗆水了。

    ” 因為“大哥哥”替自己解釋了,喬喬就認為自己仍有正當理由賴在“大哥哥”身上。

     姨媽的臉一沉,有些生氣地說:“還能走不能走?能走就自己走回房間去,我看不慣你們這種黏黏糊糊的樣子。

    ” 喬喬哧溜一下泥鳅似的從喬祺身上滑落,将頭一低,跑入了别墅。

     喬祺不滿地對喬喬的姨媽說:“今天是她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最高興的一天,你何必呢?” 喬喬的姨媽說:“你看你不抱她,她不是自己也能回房間嗎?你又何必呢?” 她說完,轉身要離開喬祺。

     喬祺一把握住她手腕,也将臉一沉,低聲然而氣惱地說:“你什麼意思?” “放肆!” 她用另一隻手使勁甩開了喬祺的手,瞪了他幾秒鐘,撲通一聲躍入池中…… 幾天後,喬祺态度堅決地離開了美國——喬喬的姨媽托故沒去機場送他,隻喬喬自己去送的。

     當喬祺快要進入檢票口時,聽一喬喬叫了一聲:“哥!” 他一回頭,見喬喬在流淚。

     他又十分不忍地回到了她身旁。

     喬喬一下子撲到他懷裡,緊緊摟住他腰,哭着說:“哥,我舍不得讓你離開我!……” 喬祺他是太不習慣在公開場合被喬喬那麼地依戀了。

     他又一狠心推開了喬喬,教誨地說:“喬喬,你一定要明白,你的家,今後在美國了,不在坡底村了。

    你最親的親人,今後是你的姨媽了,也不再是我了。

    今後你要學會讨姨媽喜歡,而不要這麼依戀于我!……” 他還想多說幾句,又覺得該說的話已經都說了,再沒什麼别的話可說了;猛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入了檢票口。

     當飛機起飛時,喬祺眼中也流下了淚水。

    他如同一位母親,不得不将自己惟一的沒長大的孩子遺棄在了異國…… 半年後,喬喬“病”了。

     喬祺第二次飛往美國。

     喬喬和姨媽一塊兒去洛杉矶機場接的他。

    喬喬并沒病。

    她又長高了一些,頭發剪得很薄,很短。

    乍一看像個陽光少年,細看方是精神爛漫的女孩兒。

     喬祺覺得喬喬變得更秀麗更可愛了。

    事實如此。

     當着姨媽的面,喬喬欲前不前,似乎對喬祺感到陌生了。

     姨媽将她輕輕向喬祺推了一下,并說:“看你這是怎麼了?該親熱的時候反而不親熱了!” 喬喬這才與喬祺擁抱了一下,擁抱得有幾分不好意思。

     在車上,姨媽一邊開車一邊說:“喬祺,用不着對喬喬看起來沒完。

    放心,她好着呢,一點病也沒有。

    她是太想你這位‘大哥哥’了,所以我隻得再次把你請來,要不怕她都沒心思好好學習了!” 她似乎早已将自己與喬祺之間的小小的不愉快忘得一幹二淨了。

     而坐在喬祺身邊的喬喬,紅了臉,難為情地笑望窗外。

    他看得出,小妹滿心喜悅,仿佛大功告成。

     一到别墅,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