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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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便說:“我帶我哥去他的房間!” 喬祺還被安排在二樓他住過的房間。

     房間的門一關上,喬喬就一下了撲到子“大哥哥”身上,還将自己的雙腿高盤在喬祺腰部,摟着他脖子,嘴對着他耳朵小聲說:“哥,我想死你了!” 喬祺說:“别撒嬌,快下地。

    這樣可不好,忘了你姨媽怎麼訓你了?” …… 此次喬祺被一留再留,又在美國住了半年多。

    喬喬開學後,按期歸校,每星期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跟“大哥哥”有說不完的話。

    畢竟已是美國名牌大學的學子了,即使在“大哥哥”面前,即使二人獨處之時,喬喬也根本不是從前那個“小妖精”式的小妹了。

    她漸漸變得像一位端莊的年輕女士了。

    偶爾,才又顯現一下當年鬼靈精怪的情狀。

    這使喬祺有點搞不清楚,自己是更愛當年那個“小妖精”式的妹妹呢?還是更愛現在這個端莊的年輕女士般的妹妹? 喬喬喜歡挽着“大哥哥”的手臂,邊走邊聊。

    經常走着聊着,就走出院子了。

    而即使在院外幽靜的路上,完全避開着姨媽的目光,喬喬也不複再像以前似的動辄耍嬌了。

    她似乎覺得每星期一次的見面太少,對“大哥哥”總有說不完的話。

    或者是往返見聞,或者是校園趣事。

    二人經常會在路上遇到喬祺的美國“弟子”,以及他們的家長。

    對方們都友好地主動和他們打招呼,以為他們是一對中國親兄妹。

    這使他們在坡底村被傷害過的心靈,在美國獲得到了一種療治。

    然而他們誰也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兒,仿佛沒發生過。

     喬喬有時也問“大哥哥”的終身大事進展如何? 喬祺就苦笑道:“總得讓我從容地選擇一個合适的呀。

    急中有錯。

    一旦選擇錯了,終身大事就不能終身了。

    ” 再不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哥要參加完你的婚禮之後,自己再結婚。

    這個基本方針,我已經确定下來了。

    ” 而喬喬則同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好,你不急我急吧!我再不急,哥的好年華就過去了。

    ” 喬喬一回到家裡,姨媽總是理解地盡量獨處兩日,使她獲得更多些的時間和喬祺待在一起。

     喬喬星期六晚上返校,陪伴喬祺的任務就又落在姨媽身上了。

    明明是,喬祺一結束他的樂器授業,就盡量陪伴着她,不使她煩悶。

    可她往往反着說。

    說時滿意地微笑,仿佛在強調自己是一位善解人意,惟恐冷落了客人的主人。

     …… 半年多的時間裡,喬祺又掙了将近五萬美元。

    他對可觀的美元收入,已沒有當年的忐忑不安了。

    漸漸心安理得習以為常了。

     當他又坐在回國的飛機上的時候,回憶在美國的半年多的日子,因和喬喬的姨媽關系又相處良好了而倍覺欣慰,也因和喬喬在一起的時間太少而有些遺憾。

    甚至覺得,自己第二次去美國,仿佛更是去探望喬喬的姨媽并努力修好着一種似親非親似戚非戚的關系。

    那一種關系既已得到修好,喬祺心裡還是很高興的。

    更使他高興的是,喬喬已不再是個需要他經常提醒“多大了”的小女孩兒,而真的開始具有文化女性的氣質了。

    就像一朵花的花瓣兒終于綻開了,能使人聞到花蕊散發的香氣了…… 喬喬大三那一年,姨媽陪她回國看了一次喬祺。

    她們從北京轉機直抵A市,住在沿江新建的一座五星級賓館。

    初夏的沿江路,柳綠花香,江風潤涼,是江兩岸最美麗的季節。

     依喬喬和姨媽的想法,喬祺也應該陪她們住過去的。

    喬祺當天陪她們吃了一頓晚飯後,怎麼也不肯住下,說住不慣那麼高級那麼豪華的地方。

     喬祺執意言走。

     喬喬說:“那我也和你回坡底村去住!其實,我可想回咱們的家裡住幾天了!” 姨媽雙眉一蹙,大不悅地說:“我老遠的從美國飛回來,現在你們就把我一個人撇在賓館裡?” “姨媽,我說着玩兒哪!” 喬喬趕緊轉身輕抱姨媽一下,表示自己不會真的那樣。

     …… 喬喬和姨媽回國,也是要為坡底村辦一件事情。

    确切地說,是喬喬想為坡底村辦一件事情,她央求姨媽滿足了她的願望。

    就是——她要為坡底村改建成一所好點兒的小學,而姨媽将要為她向坡底村捐獻兩萬美金。

     捐獻儀式是在坡底村舉行的。

    或許是兩萬美金起到了神奇的作用,坡底村的男女老少,無不對已經成為了哥倫比亞大學女學子的喬喬表示歡迎。

    說不清是沾了喬喬的光還是沾了兩萬美金的光,與坡底村人的關系已很疏遠了的喬祺,似乎又成了坡底村人眼裡的香饽饽。

    人人贊美他當年對妹妹的那一份愛心那一份奉獻那一份責任那一份犧牲,仿佛他和喬喬不但是親兄妹還簡直就是同胎所生的一對兄妹似的。

    當然,受到坡底村人有史以來最高規格禮遇的,那還要數喬喬的姨媽。

    當喬祺代表坡底村人從喬喬的姨媽手中接過那兩萬美金時,他從口中連連說出的謝謝,别提有多麼的發自内心了。

    那一刻他倏然明白,其實他和喬喬都應該感謝她的姨媽。

    因為沒有她的姨媽,就沒有那兩萬美金,坡底村也就不會由而對他和喬喬刮目相看…… 送走喬喬和她的姨媽之後,坡底村又成為喬祺倍感親切的一個農村了。

    三年中他曾那麼不願再回到坡底村;而後每當他從城市那邊踏過江橋,走在回村的路上,會又情不自禁地吹着快樂的口哨了…… 喬喬成為哥倫比亞大學西方文藝史系研究生那一年,喬祺第三次去到美國。

     對于喬祺這個農民出身的中國民間賣藝式的音樂人,美國這個遠隔重洋的國家,似乎越來越将成為他的第二故鄉了。

    這使他每每産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好比一隻中國蜂,隔幾年就要到美國去采撷一次花粉,釀成一種特殊的蜜,以滿足自身營養成分的需求。

    而若缺失了那一種特殊的蜜,它自身的營養成分就會嚴重失調。

     喬喬的家,或者嚴格地說是喬喬姨媽的家,對他仿佛已不再是陌生的别人的家了。

    那個院子裡的各處他都已非常熟悉。

    那個屬于他的房間,已使他感到親切和習慣了。

    那幢别墅,對于他就像是第二個坡底村了。

    整幢别墅裡,隻有一處地方是他的腳步還不曾走到過的,便是喬喬姨媽的卧室。

    那裡使喬祺倍覺禁忌。

     有一天是喬喬姨媽的生日。

    那一天是星期三。

    在大學裡的喬喬,沒法趕回來陪姨媽過生日。

     喬喬前一天在電話裡囑咐喬祺,希望他能夠為她姨媽的生日營造一點兒歡樂的氣氛。

     喬祺對喬喬的囑咐特别當成一回事。

    他問喬喬的姨媽,她想怎麼過自己的生日? 她淡漠地說:“女人一過四十,生日就好比一道咒語,不過也罷。

    ” 喬祺說:“可喬喬來電話囑咐了,讓我替她為你好好操辦一次生日。

    ” 徐娘半老的女人聳聳肩說:“那,全權交給你辦了。

    你怎麼辦,我都高興。

    不怎麼高興,我會裝出幾分高興來的。

    ” 喬祺想了想,鄭重地說:“我一定讓你真的高興。

    ” 她雙肩聳聳,睥睨地說:“那看你的了。

    ” 翌日上午九點多,喬喬姨媽起床後,穿着睡衣,照例先到院子裡去散步。

    這一種習慣,是自從她的生活裡出現了喬喬和喬祺才培養起來的。

     她一走出别墅,在台階上愣住了——但見迎階坐着兩排少男少女,有白皮膚的孩子,有黑皮膚的孩子,還有混血兒——想必都是喬祺教過的弟子們。

    他們懷中手中各有中西樂器,俨然是一支小小的樂隊。

    喬祺呢,也不知從哪兒搞了一套燕尾服,濃密的卷發上還抹了摩絲,定了發型。

     他那雙長長的手臂平行伸展開來,接着緩緩揮舞,于是中西樂器齊奏《祝你生日快樂》。

     站在台階上的詫異的女人,漸漸笑了。

    笑容特别優美。

    那一時刻,“女人四十一枝花”這一句話,體現在她身上絕對是真實的。

     她說:“喬祺,你使我很快樂。

    ” 他說:“喬喬不在,我應該的。

    ” 孩子們離去時,每人獲得了一個禮品袋兒。

    裡邊有點心、巧克力、各種各樣好玩兒的小禮物。

    孩子們也很高興。

     用午餐時,喬祺陪喬喬的姨媽飲光了一瓶葡萄酒。

    起先,喬祺預感到她會過量的,但一想是她的生日,沒好意思勸阻。

    等到發現一瓶葡萄酒飲光了,他才覺得自己也有點兒過量了。

     她看起來已經不能自己邁上樓梯去了,他隻得挽扶着她将她送回卧室。

     在她卧室的門前,喬祺停住了腳步,從她臂彎裡抽出了他的手臂。

     她卻說:“怎麼,怕我的卧室裡藏着個妖精活吃了你呀?” 說罷,拉住他一隻手,将他牽進了她的卧室。

     她一進入卧室就撲倒在床上了。

     喬祺見她那樣,轉身想要退出。

     她一翻身,仰望着他命令地說:“不許走,我有重要的話跟你說。

    ” 喬祺說:“你先睡午覺,以後再說吧?” 她扯過枕頭,墊在頭下又說:“是關于喬喬的話,你不想現在聽我說?” 喬祺就默默坐在沙發上了。

     他這才看到,床頭櫃上擺着一個小小的銅制相框,内鑲着的照片上,正是美國那“打扮電線杆子的人”為他倆拍的——他橫抱着她,她的雙腿在他臂彎那兒下垂着;她在笑着。

     他立即将目光轉移開了。

    不僅因照片,也因她那一種乜斜着他的眼神。

    她的眼神開始使他心煩意亂。

    那并不是火辣辣的眼神,也不含情脈脈。

    隻不過,給他以迷幻的意味而已。

     她也看了一眼相框,輕聲說:“相框是鍍金的。

    我喜歡這張照片,像美國老電影的海報。

    ” 喬祺微微擡起頭,瞧着屋頂。

     她欠起上身,又拖着一隻枕頭墊在腰際,兩眼望定喬祺,以莫測高深的語調問:“知道我為什麼非要讓喬喬考上哥倫比亞或耶魯這樣的美國名牌大學嗎?” 喬祺搖頭。

     “我一定要讓喬喬受到美國一流的高等教育!之後我要讓喬喬成為美國的上流女士。

    我還要親自為她物色一位有身份的丈夫。

    并且,我要求他們婚後第一年就有孩子出生。

    我相信,不管男孩女孩,都将是一個又漂亮又可愛的孩子。

    再之後,我要陪他們三口人回中國,去北京,找到那個男人的父母……” 喬喬的姨媽說到這裡,不說下去了,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喬祺,觀察他臉上的表情。

     喬祺雖然聽出了她說的“那個男人”是誰,還是忍不住問:“就是我的老師的父母?” “對。

    ” 她肯定地回答。

     喬祺又問:“有那種必要嗎?” 她說:“有。

    我認為有就有。

    我要當着你老師父母的面,指着喬喬和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對你老師的父母說:‘看,這就是你們當初認為不配做你們兒媳婦的那個可憐的鄉下女的女兒!她現在已是美國公民。

    夫妻雙方都是美國的上流人士。

    從血緣上講,喬喬她是你們的親孫女,惟一的親孫女。

    但她可不是前來認你們這一對爺爺奶奶的。

    她是要當面親口地告訴你們,她恨你們!而且,連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孩子,也将是恨你們的!’是的,這就是我一直壓在心底的打算。

    喬祺,因為你不是外人,所以我今天要向你交個底。

    我這個打算,我還隻字沒向喬喬透露過,還不到時候……” 由于飲了過量的酒而臉色豔紅的女人,她的話說到後來,幾乎字字冰冷,與她好看的臉色恰恰相反。

     喬祺不禁叫嚷:“我不許!我堅決反對!我一定要阻止你!” 她眯起雙眼看了喬祺一會兒,冷笑着問:“為什麼?” 喬祺說:“對我的老師不公平!我的老師,他自己當年并沒有什麼對不起你妹妹的地方,他……他不是也為了當年那一段愛,把自己的命搭賠上了嗎?!” “你說得對。

    對你的老師,是有點兒不公平。

    我知道你的老師當年是愛我妹妹的。

    這一點我知道……” 她的話說得相當平靜。

    隻不過因為酒醉了幾分的緣故,兩句話之間,停頓的時間較長。

     “那你還要那麼報複!” 喬祺大為激動。

    與斜靠床上的她相反,他臉上微紅的酒色退了,反而由于激動變白了。

     喬喬的姨媽又冷冷一笑,解釋道:“你誤會了。

    我的打算,當然不是為了向你的老師進行報複。

    他和我妹妹一樣,都是泉下之人了。

    當年又很愛我妹妹,我為什麼要報複他呢?我沒有一點兒理由報複他。

    我不但替我妹妹,替喬喬,也是替你的老師,向那兩個做父母的人實行報複。

    我要讓他們後悔得腸子都綠了。

    ” “但是等喬喬結了婚,有了孩子,我老師的父母還在不在世都難說了!即使都在世,那也肯定是兩位老人了!煙不會越吸越長,恨也不應該越久越深!” “夠了!我将我内心的打算告訴你,完全是出于對你的信任,不是為了聽你當面教訓我的!……” 于是,氣氛一時為之凝重。

    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目光都冷,表情也都冷。

     喬喬的姨媽忽然又笑了——不再是冷笑,而是和解的親愛的笑。

    她朝喬祺伸出一隻手,語調軟軟地說:“拉我一下,我想去洗把臉。

    ” 喬祺默默起身,走到床前,握住她的那一隻手将她輕輕扯了起來。

     他同時說:“求求你,從心裡徹底打消那種念頭吧!你那種念頭,也會傷害到喬喬的呀!” 她眯起雙眼注視着喬祺說:“你的話,我倒不是根本不可以考慮。

    但有一個前提,隻要你答應我……” 她似乎仍站不穩,身子搖晃了一下。

     喬祺趕緊扶了她一下。

     她順勢偎了喬祺懷裡。

     她喃喃地以柔情似水的語調說:“喬祺,别再回中國了,留在美國吧!留下來陪我!雖然,我不能和你結婚,但是……但是……那又有什麼關系呢?我保證,我會使你的人生從此無憂無慮……你、我,還有喬喬,我們的關系不是會更……” 喬祺猛地将她推開了。

     他那蒼白的臉頓時又窘紅了。

     他說:“你醉了!” 她卻第二次撲到他懷裡,緊緊摟抱住他,用甜蜜的語調央求:“喬祺,我需要你!就在今天中午,我想擁有你!我想你替我脫光衣服,我想你和我瘋狂地做愛!之後我想你摟我在懷,撫愛着我讓我安然入睡……” 她的話說得又甜蜜又快。

     喬祺第二次将她推開并不容易。

     他對她低聲說出兩個字是:“可恥!” 而他臉上立刻挨了一記耳光。

     她朝房門一指,悻悻地說:“滾!不識擡舉!……” 星期四上午,當她醒來時,女管家告訴她,喬祺正在收拾東西,要回中國。

     她匆匆奔向喬祺的房間,在門口碰到喬祺拎着皮箱走出來。

     她紅着臉向他道歉。

     他卻面無表情地說:“但是我想,我确實應該滾了。

    ” 他說完,從她面前大步邁過,走下了樓梯。

     當他走在院子裡時,聽到她在陽台上大聲叫他:“喬祺!” 他站住了,然而沒有回頭望她。

     他又聽到她說:“如果你走,你以後就休想再來我這裡了!也請你以後不要再和喬喬有任何聯系了!……” 而喬喬,卻從此失去了她的“大哥哥”。

    用一種慣常的說法那就是——喬祺似乎從世界上蒸發了。

    那一年手機還沒有現在這麼普及。

    喬祺坡底村那個家裡,也未安裝電話。

    喬喬想與“大哥哥”聯系上的方式,隻能是古老的跨國書信。

    一封、兩封、三封、十封、二十封,皆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 為了聯系上“大哥哥”,喬喬隻身回到中國一次,卻還是一無所獲。

    她問坡底村的人們,他們說喬祺很久沒回村了。

    她問一切可能知道她“大哥哥”下落的人,他們都說已經很久沒見到喬祺了。

     喬喬在坡底村,在她從前的家裡孤孤單單地住了幾天,亦憂亦悲地離開了中國…… 喬喬大病一場。

     姨媽看在眼裡,疼在心中。

     她後悔死了。

    沒使别人後悔得腸子發綠,自己的腸子卻後悔得發綠了。

     但是,為了維護自己在喬喬面前的脆薄的自尊心,她一直沒有勇氣告訴喬喬,她的“大哥哥”究竟是為什麼不辭而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