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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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夾道樹牆;後院沒什麼特别美觀之物,無非是近百棵松樹組成的一片林子,以及一幢小木屋和狗舍。

    狗舍如同一般動物園囚禁猛獸的鐵網籠子,狗窩在舍内。

    姨媽家養着三條狼犬。

    那小木屋是養犬人住的。

    養犬人是一個魁梧的秃頭的中年黑人,樣子挺令人懼怕的,其實心地很善良。

    他有兩方面的任務——一是飼養三條狼犬,訓練它們絕對服從他的指令;二是天黑後将它們從犬舍裡放出來,自己肩背一支雙筒獵槍,帶着它們在前後院巡邏,保衛别墅,具體說是保衛姨媽的安全。

    别墅是姨媽的亡夫留給她的遺産之一。

    一層住着一名廚師、一名女管家、一名女傭。

    都是中國人。

    且都是姨媽從家鄉的農村和縣城百裡挑一挑來的。

    雇他們工錢便宜,也使姨媽覺得可靠。

    二層空閑着。

    姨媽獨自住三層。

    喬喬和喬祺來了以後,喬喬住在三層,房間在姨媽房間的隔壁。

    所謂姨媽的房間,不僅僅是卧室,還與衛生間、洗浴室、化妝室、健身房和書房、客廳在一起。

    書房裡的書一排排一架架,但姨媽從未抽下一本看過。

    她喜歡看的是時尚雜志和小報,女傭或廚師每天為她從外邊買回來。

    喬喬的房間也有不小的洗浴室,也有陽台。

    喬祺一個人住二層。

    二層有一間放碟的小放映室。

    但姨媽沒在二層看過碟。

    長久空蕩無人的二屋曾使她心裡害怕,連上下樓梯經過二層時也會加快腳步。

    喬祺住在二層後,姨媽有次對他說:“喬祺,我覺得我多了一名忠實的保镖,現在住在這裡的感覺好多了。

    ” 喬喬和喬祺為姨媽寂寞的生活帶來了大大超出她希望的新内容,也為四堵有電網的院牆内增添了前所未有的人氣。

     早上,第一個起來的是喬祺。

    他到院子外面去跑步,跑回來後掃盡院中夜晚落下的葉子,用拖布拖一遍門前台階,或修剪花木。

     姨媽第一次看到時阻止道:“先生,我可不是雇你來當雜役的。

    ” 喬祺說,他總得找點兒什麼事做啊,要不閑得慌。

     姨媽笑道:“那我應該付你工錢。

    ” 過後她果真正兒八經地付給喬祺很高的“工錢”。

    喬祺哪裡肯收呢? “你不收,我不是太過意不去了嗎?你是喬喬的哥,我是喬喬的姨,那麼我也是你的姨。

    你别當成是工錢,就當成是姨給你的零用錢嘛!” 姨媽整整大喬祺十歲。

    她似乎開始喜歡喬祺了。

    常裝出莊重的樣子跟他開玩笑。

    他臉一紅,她就欣賞地微笑。

     但喬祺從沒跟喬喬的姨媽開過半句玩笑。

    喬喬曾私下裡批評他在她姨媽面前太拘謹了。

     他卻說:“小妹,她隻是你的姨媽,并不是我的姨媽。

    ” 喬喬說:“你不好意思也當她是你的姨媽,當她是親戚也可以随便點兒啊!” 喬祺就歎道:“你姨媽是好人,但是她和我這種人太不一樣了啊,叫我怎麼能随便得起來呢?” 喬喬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呢?大家都是中國人,你和她從小又都是農村的孩子。

    ” 喬祺固執己見地說:“以前是以前。

    喬喬,我估計你往後也會變的,變得越來越和我不是一樣的人了,越來越和你姨媽是一樣的人了。

    ” 他說得很憂郁。

     喬喬瞪着他說:“往後我會不會變,變成什麼樣,我也不知道。

    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永遠是你的妹妹!” 她見喬祺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不成想站在三樓陽台上的姨媽看到了。

     當她從院子裡回到别墅裡,走向自己的房間時,姨媽在走廊上攔住了她。

     姨媽嚴肅地說:“喬喬,你以後不可以再跟喬祺太親密。

    他不是你的親哥哥,你也不是他的親妹妹。

    對于你,他隻不過是一個比你大十五歲,有恩于你的男人罷了。

    ” 姨媽一說完,就走向自己的房間。

    她在自己房間的門前站住,沉思片刻,扭頭又對喬喬說:“我的話,你要記住。

    我才是最值得你親的親人,這一點你也更應該明白。

    ” 喬喬一頭霧水。

    她不解姨媽為什麼自己對她的“大哥哥”的态度越來越好,卻要求她與“大哥哥”劃清感情界限。

     早上第二個起來的是喬喬。

    她洗漱完畢,和喬祺一塊兒吃過早點,姨媽為她請的英語家教老師就到了,于是開始兩個小時的英語學習。

    家教老師是位退休了的中學女教師。

    有一半英國血統的那位美國老太太,在姨媽面前,多次對喬喬的進步極盡誇獎。

    姨媽一高興,有時就留下她共進午餐。

     姨媽愛睡懶覺,起床時往往十點多了。

    等她出現在一層,也就快到用午餐的時間了。

    而整整一上午,那時喬喬和喬祺才算終于有機會第二次面對面地說話了。

    餐桌是長方形的。

    姨媽坐一端,喬喬和喬祺坐兩側。

    如果家教老師也留下了,便坐喬喬旁邊。

    午餐時姨媽的表現挺活躍,動辄開喬祺的玩笑,還親自為他夾菜。

    姨媽在午晚兩餐時愛飲少量葡萄酒。

    喬祺對酒無嗜好,卻似乎具有無窮的酒量。

    葡萄酒對于他如同飲料。

    然而他樂于奉陪,自覺地認為那是他責無旁貸之事。

    午餐後,倘若家教老師在場,三個人就聊天。

    姨媽回憶她當年在縣劇團的歲月,并問喬祺一些坡底村的風土人情。

    二人有一個共同的語言,那就是農村。

    中國的農村。

    在姨媽的回憶中,她的農村家鄉仿佛變成了令她終生難忘的優美地方。

    而喬祺有一次則對喬喬說:“你姨媽隻撿好的方面講,她撒謊。

    ”喬喬便說:“你别背後說我姨媽撒謊。

    她懷念家鄉,你得理解。

    ” 該維護姨媽形象的時候,喬喬的立場一點兒也不含糊。

     有時三個人能聊到一個多小時那麼久。

    看出姨媽和“大哥哥”聊得投機了,喬喬就高興。

    通常她隻能充當惟一的也是表現良好的“聽衆”,插不上幾句嘴。

     之後喬喬回房睡一會兒午覺。

    下午她還要将自己關在房間裡自修别的課程。

    姨媽要求她報考哥倫比亞大學,不管哪一個院系,總之是哥倫比亞大學。

    這使喬喬感到壓力巨大。

    但是她的學習勁頭很高,内心裡特要強。

     喬喬回到房間去以後,通常姨媽還會讓喬祺陪她到院子裡去散步。

    有時喬喬會站在陽台上看他們一會兒。

    姨媽一向挽着喬祺的手臂,邊走邊繼續向他講什麼。

    喬喬覺得二人的身影,尤其他們的背影,望去很優雅,很和協,身材很般配。

    像一對情侶。

    兩個自己最親的親人關系也那麼親密起來,使那時的喬喬内心裡一片陽光、一片溫馨,無比慶幸、無比安慰。

    有幾次她情不自禁地想像那樣子攙着她的“大哥哥”的并不是姨媽,而是她自己,于是因自己的想法而獨自害羞,頰上飛起一片紅暈。

     姨媽散過步後,又要睡下午覺了。

    “大哥哥”沒什麼事可做,就從書房裡取走幾本書,回到自己的房間看一下午…… 直到晚餐時,三個人才又聚在一起。

     姨媽也喜歡看起碟來,但需喬喬和喬祺相陪。

    她喜歡看老電影中的愛情片,那種情節緩慢但卻表演細膩的愛情片。

    比如《魂斷藍橋》、《翠堤春曉》、《巫山雲》之類。

    看時特投入,攥着手絹,唏噓有聲。

    喬喬看過的影片不多。

    她也覺得那些影片很好,也常感動得落淚。

    喬祺從不言自己不喜歡看。

    但是他時不時出去吸一支煙。

    過後三個人談論起來(通常在第二天的餐桌上),他也會說幾句關于音樂的感受。

    結果可想而知,令喬喬和姨媽都大失所望。

     “先生,我們要聽的是,您作為一個男人,對于片中男主人公的那一段愛情是怎麼看的!” 有次三個人談論起《海上鋼琴師》時,喬喬姨媽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喬祺的話,使他對于鋼琴弦能否被彈得産生高熱,以至于燃着卷煙那一細節的質疑吞咽而止。

     “有愛情嗎?……對不起,我一點兒沒看到……可能,因為我出去吸煙了吧?……” 喬祺說着站了起來。

     “哥,你幹什麼去?坐下陪我們聊會兒嘛!” 喬喬以請求的目光望着他。

    她覺得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希望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你們聊,你們接着聊愛情……我到外邊去吸一支煙……” 他卻還是離開了。

     喬喬和姨媽你看我,我看你,便都很索然。

     姨媽說:“我終于明白他為什麼三十好幾還沒談過戀愛了,他對愛情的反應太麻木。

    ” 喬喬嘟哝:“那倒也不見得。

    他是為我才拖到現在。

    ” 姨媽瞥她一眼,挖苦道:“小姐,别太自作多情了。

    一個男人為了一個不是自己親妹妹的妹妹耽誤愛情這種事兒,隻有在小說和電影裡才那樣。

    ” 姨媽說完,擎起高腳杯,緩慢地深飲了一口。

     喬喬的臉倏地紅了。

    她想反駁姨媽一句,張張嘴,沒想出什麼充分的論據,隻得充聾作啞。

     而在院子裡站在龍爪樹下吸煙的喬祺,正滿腹憂郁。

     他想家了。

    離開了坡底村那個家,他才明白它對他有多重要。

     家裡儲藏着回憶。

    在那一種回憶中,父親、喬喬、他自己,三位一體的關系如同是黏米粥裡兌蜜,坡底村人認為養人。

     而在這裡,每一個過去的日子,似乎已不再有什麼特别值得回憶的片斷了。

     但是他又難以撇下喬喬一走了之,内心矛盾極了。

     第二天清晨,喬祺跑步回來,在院子裡碰見了喬喬。

     她說:“哥,天涼了。

    别隻穿背心跑步了,小心感冒。

    ” “小妹,我求你一件事。

    ” 喬祺的話,說得那麼客氣。

     “哥你說!” 喬喬擡起了頭。

     “我想咱們坡底村的家了。

    非常想,想極了!我求你跟你姨媽說說,讓她給我買票,我得走了。

    ” 喬祺摸了她的頭一下,轉身離去。

     喬喬呆住了。

     盡管分離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但她還是呆住了。

     從小到大,喬喬聽慣了喬祺對她說“哥”怎樣怎樣;“我想……”、“求你”、“我得走了”,這種說法使她難以接受了,尤其在“大哥哥”決意與她分離的時候。

    不,不是難以接受,簡直是難以承受。

     喬喬呆呆地望着他進入别墅,怅然若失…… “姨媽,我哥他想家了,要走。

    可你千萬别讓他走啊!他要是一走,我心裡空落落的,那你也别指望我能考上哥倫比亞大學了。

    ” 然而喬喬對姨媽是這麼說的。

     午飯時,姨媽問喬祺:“喬喬告訴我,你想走,是嗎?” 喬祺點點頭。

     姨媽笑道:“先生,你來得容易;走,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我外甥女沒考上哥倫比亞大學之前,你不能走。

    ” 喬祺沉默。

     他的一隻手,那時放在桌角。

    姨媽的一隻手,輕輕握了他的手一下。

     姨媽又說:“我是個無所事事的女人,已經習慣了無所事事,也根本想不出有什麼非值得我做的事。

    你不像我。

    這我理解。

    整天無所事事,你當然會不開心的。

    我替你安排一件你喜歡做,又有些報酬的事怎麼樣?比如,教幾家美國人的孩子學學樂器……” 喬祺雙眼一亮,随即目光又暗淡了。

     他低聲說:“可惜,我什麼樂器也沒帶。

    ” 姨媽又笑了。

     “這好辦。

    改天,我親自帶你去買。

    ” 她的手,也又握了一下喬祺的手。

     隔日,姨媽親自駕車,帶着喬祺和喬喬直奔洛杉矶市區。

    喬喬聽管家說,姨媽很少親自駕車外出,心裡對姨媽充滿感激。

    喬祺也是。

    他獨自坐後座,一路不停地說:“這多讓我慚愧,這多讓我慚愧。

    如果你們願意讓我留下,其實不必替我安排什麼工作,我也是可以再住一段日子的……” 姨媽望着車前鏡中喬祺那副受寵若驚老大不安的樣子,愉快地笑道:“可以再住一段日子,和高興再住一段日子,你的心情不同,我們的心情也不同。

    我們都希望你能高高興興地再住一段日子。

    當然,更希望你能樂不思蜀!是吧喬喬?” 喬喬也愉快地說:“是。

    ” 那天,姨媽帶喬祺和喬喬去了洛杉矶最有名的樂器店,為喬祺買了大提琴、小提琴、薩克斯管和二胡。

     按喬祺的想法,就不買大提琴了。

    他說小孩子家學大提琴,會受身高的限制,教學兩不便。

     姨媽說:“美國孩子個子高。

    大提琴是你拉得最好的樂器,怎麼能單單不買大提琴呢?” 于是一并買了。

     見喬祺的表情更加不安,又說:“别太在乎我為你花幾個錢,誰跟誰呢?” 聽她這麼說,喬祺的表情才漸漸釋然。

     離開樂器店,姨媽又帶他倆到體育用品店去,讓他倆各選了一輛自行車。

    捎帶着,又買了一副羽毛球拍。

     姨媽去付款時,喬喬對喬祺說:“哥,你看我姨媽對我們多好啊!” 喬祺憂心忡忡地說:“是啊。

    這人情我以後可怎麼還啊?” 喬喬學姨媽的口吻說:“還什麼還呀?她是我姨媽,誰跟誰呢?” 姨媽回到他們身邊,鄭重地問:“以後,你們願不願陪我打羽毛球?” 喬喬說:“願意!” 姨媽望着喬祺繼續問:“先生,您呢?” 喬祺說:“當然,當然願意!” 姨媽笑道:“這還差不多!” 兩輛自行車沒法帶回去,姨媽留下了小費,叫給送到家。

     幾天後,喬祺開始在喬喬的陪同之下,背着樂器,騎着嶄新的自行車,到附近某些美國中産階級人家裡去教他們的孩子學樂器。

    那些美國孩子的父母,都是認得喬喬的姨媽的。

    他們對喬祺表現出十二萬分的歡迎的态度,并再三對喬祺強調他們對喬喬的姨媽的好感,說她是位極可敬的女士。

    這使喬喬很因姨媽而榮耀,也促使喬祺教得格外認真。

    不久,他也學會了些英語。

    怕耽誤喬喬太多時間,影響她考哥倫比亞大學,就不許喬喬再陪他去了。

     陪喬喬的姨媽打羽毛球,成了喬祺的義務。

    喬喬偶爾站在陽台上看着他們打,很眼羨。

     考哥倫比亞大學的壓力在身,看一會兒就隻得怏怏地回到房間裡去做功課。

     一個月後,姨媽已呈富态的身段,竟明顯地開始恢複當年的苗條了。

    她不再慵懶,而開始體現活力了。

    甚而,看去年輕了幾歲似的。

     有天吃晚飯時,喬祺居然還沒回來。

     喬喬餓了,想先吃。

     姨媽阻止道:“喬喬,等他一會兒嘛!” 喬喬明知故問:“等誰呀?” 姨媽說:“還有誰,你哥呗!” “姨媽,我盼着你說他是我哥,盼了很久了。

    ” 喬喬狡黠地一笑。

     姨媽瞪了她一眼,正欲說什麼,喬祺回來了。

     他剛一坐下,就從兜裡掏出幾疊美元放在桌上,發愁似的說:“你們看,這叫我怎麼辦?這叫我怎麼辦?……” 他說那是幾戶美國人家付給他的學費,每戶給一千美元,共六千美元。

     姨媽笑道:“每月六千美元的收入,在美國算中等收入了。

    你應該高興,我們應該恭喜你,你怎麼反倒發起愁來了呢?” 喬祺說:“給得太多了呀!都叫我不好意思收。

    喬喬你替我挨家退回去些吧!我每戶隻留二百三百的就行。

    反正我閑着也是閑着。

    别叫人家美國人覺得我這個中國人心安理得似的。

    ” 姨媽問:“那你對他們表達你的意思了嗎?” 喬祺說:“表達了呀!盡管我的話他們不能全懂,但意思肯定是明白的。

    可他們非要我如數收下不可。

    我不如數收下,就不讓我走。

    ” 姨媽說:“那你就可以收得心安理得了呀!快揣起來吧,别擺在桌上了。

    ” 喬祺看着那些錢猶豫。

    仿佛它們雖是紙的,卻是些很厲害的東西。

    碰一下,會咬他一口。

     喬喬默默起身,繞到“大哥哥”這一邊來。

    從桌上拿起錢,替他揣入了兜裡。

     她說:“哥,聽姨媽的。

    ” “大哥哥”一個月掙了六千美元,喬喬心花怒放。

    隻不過當着姨媽的面,不願流露出她那股高興勁兒罷了。

    即使“大哥哥”帶回的是一萬美元,她也不會像他似的仿佛覺得是件愁事。

    将美元親手揣入“大哥哥”兜裡,她覺得那一種感覺真是好極了。

    揣入自己兜裡也不會有那麼好。

     無論喬祺,還是喬喬,誰都不知,那六千美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