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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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祺告訴苗律師說他要出國,實際上是在騙苗律師。

    當然,最終是為了騙秦岑。

    那是他第一次騙她。

    不騙她,怕她到處找他,并且很容易地就将他找到了。

     他不願在他們二人之間再發生什麼使彼此難堪的事。

     更不願使喬喬在他們面前感到難堪。

     他是和喬喬一塊兒回他們的家鄉去了。

     喬喬想坡底村了。

     她說她特别特别的想坡底村。

     當他們雙雙站住在那一座他們都無比熟悉的跨江大橋前,仍然漫天飛雪。

     大約,那是2004年冬季的最後一場雪了。

     而最後一場雪,不下到半尺深,往往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從“三十兒”到初六,短短七天,接連兩場大雪鋪天蓋地,間隔也太緊湊了。

    在喬祺的記憶中,似乎還沒逢上過這樣的冬季。

     喬喬顯得很興奮,從江橋台階上捧起一大捧雪,雙手颠倒着攥啊,攥啊,轉眼攥成了一個雪球。

     她笑着向喬祺舉起了它,想打在他身上。

    笑得一如小時候那般爛漫,那般無邪,而又那般調皮。

     喬祺看着她,也笑,但眼神兒裡盡是憂傷。

    他竭力想掩藏,藏來藏去的,怎麼也藏不住,結果全都集中在眼神兒裡了。

    那是最後可藏的“地方”。

     “哥,你怎麼了呀?” 一個“呀”字,拖着一股嬌調;喬祺覺得自己看着的,仿佛又是從前那個鬼靈精怪但又特别懂事的小妹妹了。

     就在此時,就在此地,他真想将她一把拖入懷裡,摟抱住她,親她凍紅了的臉頰。

     然而他竭力克制住了那一種非常強烈的沖動。

     他掏出了煙盒。

     他說:“沒怎麼。

    ”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似的呢?” 雪球從喬喬手中掉下,落在江橋梯階上,碎了。

    喬喬的話語,聽來有點兒惴惴不安,仿佛不但已經認定喬祺不高興了,還進一步認定了是由于自己。

    一如小時候那般爛漫,那般無邪,而又那般調皮的笑靥,漸漸變成了一副端莊的表情。

     “我沒不高興。

    我隻不過想起些從前的事。

    ” 喬祺将煙叼在了嘴上。

     自從十年前喬喬知道了自己和喬祺并非親兄妹以後,二人之間的關系,就分明的發生着變化了。

    那變化的實質是——他們都找不回從前那一種親愛的兄妹關系了。

    盡管那是虛假的,但是他們曾在那虛假的關系中互相親愛得多麼真實,多麼自然,多麼幸福啊!而真相一經裸露,親愛無所事從。

    尤其是,在“三十兒”的後半夜,在他的住處,在他那張單身漢的寬大的床上,與喬喬之間發生了情不自禁的性事之後,罪過感像一把鉗子似的鉗住了他的心。

    既對秦岑有罪過感。

    更對喬喬有罪過感。

    雙重的罪過感,無處可以進行忏悔的罪過感,使他恨死自己了。

     然而喬喬卻相反。

     在那一件雙方都情不自禁的事情發生之後,她的眼睛變得異乎尋常的明亮。

    它們看着從前的“大哥哥”的時候,無限地脈脈含情。

    幸福和快樂使它們明亮,同時也使它們喪失了以往的敏感,以至于使她沒有發現“大哥哥”的眼神兒裡藏着些什麼。

     能不能找回從前那一種又虛假又美好的兄妹關系她已經根本不在乎了。

    覺得不那麼重要了。

     她也不願僅僅一味懷念從前了。

     她終于明白她要在自己和從前的“大哥哥”之間找到一種更新的東西,使它變成二人之間一種更新的關系。

     她要看着它,使它發生。

     并且,還要全身地細細地感受它。

    享受它。

     那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小女子,對這世界上惟一一個與她有過最親愛的關系的——男人的愛啊! 是的,她是為愛而不遠萬裡回到中國的呀! 對于喬喬而言,除了喬祺,她已不可能再愛上别一個男人。

    不管對方是什麼明星、億萬富翁、還是某國王儲。

     如果她如願以償,那麼她将死而無憾。

     否則,她死不瞑目,并将懷着對她的命運的痛切詛咒而死。

     她從他的目光裡發現了一種别樣的,在他們還是兄妹時,他看她的目光裡從不曾有過的成分。

     她認為那是一個男人看一個親愛的小女子時的目光。

     喬喬走到喬祺跟前,在他又要将一隻手伸入兜裡之前,她搶先将自己的一隻手伸入他兜裡,替他掏出了打火機。

     他說:“陪我在這兒吸完這一支煙,行不?” 如果現在他還是她的“大哥哥”,同樣的意思,從他口中說出的肯定是另一種話。

    話中肯定有“喬喬”或“小妹”二字;也不會說“陪我”,而肯定會說“陪哥”。

     “哥你這是怎麼了嘛!人家口口聲聲叫你哥,你憑什麼不叫人家小妹啊?如果我惹你不高興了,你倒是說出來嘛!你三天前還不是這麼冷淡地對待我的!……” 喬喬生氣了,雙手成拳,在他胸膛上一通捶打。

     喬祺一言不發,忽然伸出一支手臂,将喬喬摟在了懷裡,摟得很緊,很緊。

     喬喬頓時一聲不響,小鳥依人。

     “你不住在原先的城市裡了,你也不住在咱們的坡底村了,你換手機了,你一封信都不給我回!你成心讓我沒法兒和你再聯系!你想徹底把我忘了!你知道我不是你親妹妹了,你就該把我忘了嗎?我長大了不再是小喬喬了,你就該把我忘了嗎?我有了一個姨媽,你就該把我忘了嗎?!……” 三天前,喬喬恨恨地聲讨過他。

     他被聲讨得理屈詞窮,内心卻叫屈不止。

     是喬喬的姨媽,當初要求他遠離喬喬的人生的。

    後來那要求變成了一種責令。

     她曾說:“喬祺,喬喬的另一種人生已經重新開始了。

    你不适合再充當她的什麼大哥哥了。

    該結束的關系就得盡早結束,你對她的付出,我會用使你滿意的方式償還你的。

    ” 他問:“什麼方式?” 她說:“還能什麼方式呢?你明知故問嘛!有沒有喬喬這樣一個比你小十五歲的,毫無血緣關系的妹妹,對你究竟有什麼要緊的呢?但是如果你獲得到了幾十萬美元的補償,那麼你後半生的幸福不是全有保障了嗎?” 喬喬的那一位姨媽,是她惟一的姨媽。

    也就是她母親當年那一位在縣劇團唱黃梅戲的姐姐。

    她跟随一名唱黃梅戲的男演員去了美國。

    不久二人在美國分道揚镳,各奔東西。

    後來她嫁給了一位從台灣過去的老華僑。

    再後來她的老丈夫去世,她繼承遺産成了一位特别富有的孀婦。

     十年前,正是她親自回到中國,成功地一舉便尋找到了喬喬。

     她出示了喬喬母親的一封遺書,用指血寫的,托付她這位當姐姐的,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有條件有能力了,一定要替她将女兒從高家再奪回來,并收為自己的養女。

     當姐姐和姨媽的已經成了富孀的女人,萬萬沒有料到,自己面對的并非是高家人,而是一個戶口仍在農村的,說農民已不是農民,說音樂家又名不正言不順的高大男人。

     這男人高大卻一點兒都不威猛。

     非但一點兒都不威猛,反而還給她特别通情達理也特别容易對付的印象。

     那麼高大的個男人,當時摟抱着喬喬哭得淚人兒似的。

     由于他不争,法院在驗明一應證據後,将喬喬判給了非争到她不可的華僑富孀。

     剛上高二才十七歲的喬喬,面對自己人生的重大抉擇以及亡母的血書,哪裡還能有什麼個人主張可言呢?當法錘敲下,她才明白自己在暈頭轉向之際,已糊裡糊塗地表達了一種對大哥哥喬祺不利的态度。

    她那種表态不是因為覺得富孀姨媽才算是真正的親人,而是因為對方代表着她的亡母的遺願。

    若作出相反的決定,對她實在是太難的一件事了。

    但若讓她從此便與“大哥哥”喬祺離别,則對她不但是太難的一件事而且分明是太冷酷的一件事…… 結果她也哭得淚人兒似的。

     法官見狀,頗為同情地說:“喬喬,如果你真的後悔了,我們是可以重審重判的。

    ” 喬喬就哭着說:“法官,求求你重判吧!……” 一聽此言,富孀姨媽也掏出手絹,将一張整容過的臉一捂,嗚嗚哭了起來。

     她哭她那可憐的妹妹。

    當然,她并沒有哭訴出妹妹的死因,隻不過口口聲聲哭道:“可憐的妹妹呀,你不應該呀!你撒手一去倒是省了心了,可你這個女兒不領我這個姨媽的情,我費盡周折找到她,圖的什麼呢?……” 喬喬一聽此言,不由得扭過頭去,淚眼相望。

    而喬祺,也就隻能強忍心中的萬般不舍,将喬喬向她姨媽那兒一推再推。

     于是喬喬又身不由己地撲入姨媽懷中,與之抱頭痛哭。

    那時刻,在她,姨媽仿佛便是生母了。

    悲怆之狀,不必形容。

     連那位法官,也從旁看得頗為動容。

     喬祺呢,則拭盡淚水,連連向法官搖頭擺手,那意思是不要重審重判了。

     …… 當日,喬喬仍随喬祺回到家中。

     她一進家門,就撲倒炕上。

    身子一貼炕,就兩天兩夜沒起來過。

     她病了,比喬守義死後那一次病得還重。

    那一次是有發燒的病症的。

    這一次什麼病症也沒有。

    這一次生病的是她的心,或可稱之曰“心靈中風,心竅梗阻”綜合症。

    一點兒東西都不吃,連口水也不喝。

     喬祺急得像是一隻迷失了回巢路線的螞蟻。

     雖然喬喬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新接蓋出來的屋子,但是她還沒養成一回到家裡先進自己屋子的習慣。

    她總是先進以前熟悉了的老屋,有時得喬祺三番五次地攆她,才留戀不舍怏怏而去。

    就像小貓小狗還不習慣于有了一個新窩,盡管在主人看來那新窩比老窩舒适得多。

     兩個白天,喬祺一會兒屋裡,一會兒院子裡。

    在屋裡則守坐喬喬一旁,反複相勸。

    在院子裡則長籲短歎,或大口吸煙。

     “喬喬,好小妹,你要聽哥哥的話。

    她不是别人,是你親姨媽呀!她代表的可是你母親生前的意願啊!美國有什麼不好呢?現在許多人做夢都想去美國呀!……” 橫勸豎勸,總之是如此這般的一些話。

     他一這麼勸,喬喬就閉上了雙眼。

     或者,瞪大雙眼,目不轉睛地仰視着他,低聲說:“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 “可是……” 喬祺這一隻迷惘之極的大螞蟻,想要尋找到的并不是回歸巢中的路線,而是一條能直達小妹妹喬喬内心裡的路線。

    如果真有,他甯願變成一隻螞蟻,甚至變成一隻比螞蟻更小的小蟲子,沿着那樣的一條路線直達喬喬内心,看看她的心哪兒出了問題,立竿見影地将那個問題解決了。

    倘能,縱然是變成一個隻有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微生物,縱然一旦變成了就再也無法恢複為人,他也在所不惜。

     “哥,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喬喬口中一出此言,喬祺的眼淚便刷刷而下,心都難過得快要破碎了。

     “可是……” “可是喬喬覺得,她的大哥哥是不想要她了……” “不!不對!……” “那……你為什麼不在法庭上争我呢?你幾乎一句都沒争……” 喬喬将責任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可是對方是你親姨媽呀!” “那你呢?對于我,難道一位我十七歲了才見着的大姨媽,會比你是更親的親人嗎?” “可是法庭是根據你最後的表态……” “你該争不據理力争,是我親姨媽的女人非争到我不可,哥我不那麼表态,又怎麼表态呢? “我不清楚你當時心裡是怎麼想的呀!再說我自己當時心裡亂成了一團,完全沒有了主意……” “小妹,這麼個結果,你也不能全怪哥哥呀!……” “法官說可以重審重判的時候,我看見你對法官擺手和搖頭了……” “小妹,我是為你将來的人生着想。

    我……我一個沒有穩定職業的人,能和你富有的姨媽相比嗎?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怎麼就繞不過彎子來呢?……” “哥,你不會是為了我姨媽說的一筆補償吧?……” 顯然,喬喬對他還心存猜疑。

     再怎麼勸呢? 沒法勸下去了。

     喬祺就隻有走到院子裡傷心哭泣去了。

    不敢大聲哭,怕被喬喬聽到。

     如此對話,反複多次。

     “哥,哥!……” 隻要喬祺在院子裡待的時間長了點兒,喬喬就會在屋裡叫他。

    她一叫他,他就趕緊抹去淚進了屋。

     “哥,坐我身邊……” 于是喬祺坐到了她身邊。

     “離我近點兒……” 于是喬祺坐得離她更近。

     “哥你哭了?” 喬喬的目光那時特别溫情,語調也是。

     “嗯。

    ” “大哥哥”不想隐瞞事實,也并不覺得羞恥。

     “哥你生氣了吧?我剛才說的是氣話。

    我知道我是在冤枉你。

    我是在故意惹你生氣。

    如果我跟我大姨媽走了,什麼時候再有機會惹你生一回氣呢?……” 眼淚也從喬喬的眼角流了下來。

     “小妹,我沒生氣……” 喬祺那一顆将碎未碎的男人心,又多了一道裂紋。

     “哥,你要是真沒生氣,那你就親親我。

    ” “大哥哥”喬祺,便向她俯下身去。

     她在被吻時,不閉眼,也不眨眼。

    仿佛要将她的“大哥哥”吻她額頭時的表情,通過雙眼清清楚楚地攝入腦海,再印在心上。

     “哥,我保證,以後我會經常回國來看你的!” “哥相信。

    ” “你以後也要保證經常到美國去看我。

    ” “我保證。

    ” “拉鈎……” 喬喬首先伸出自己的一隻小手指。

     于是喬祺也趕緊伸出自己的一隻小手指。

     兩人的小手指緊緊鈎在一起時,喬喬莊嚴地說:“拉鈎,發誓。

    一百年,不後悔。

    ” 喬祺點頭而已。

     “隻點頭不行,哥你也要說一遍。

    ” 喬祺便也莊莊重重地說一遍。

     兩個白天裡,每當喬祺傷心、委屈到了極點,幸而喬喬也頗善于反過來勸他一番。

     “哥,我今晚要睡在這間屋裡……” “哥,我今晚還要睡在這間屋裡,别讓我睡到自己屋裡去……” “哥,睡不着。

    你握着我的手我就能睡着了……” 兩個黑天裡,喬喬都提出了同樣的請求,一副可憐模樣。

    可憐得楚楚動人。

     “行……” “那就睡在這間屋裡……” “把手伸過來……” 喬祺對她百依百順。

     “哥,哥!帶我回家!……” 夜裡,喬喬多次喊醒過來;一手心汗,也将喬祺的手心弄濕了。

     第三天她姨媽親臨坡底村來看她。

    富孀從賓館包了一輛高級的出租車,是連車帶人從江上擺渡過來的。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坡底村還叫坡底村。

    村裡有人辦起了磚廠,“近水樓台先得月”,大部分人家的土坯房被磚瓦房所取代,這是它作為一個村子最顯著的變化。

    當年的大小青年成了中年人,喬守義的同輩人都已經成了老頭老太太,這是它作為一個村子的内在變化。

    這一種内在變化決定了坡底村對它當年的秘密不再負有繼續保密的責任了。

    新時代的人和以前的人們的一個很大的區别在于——認為替他人保守秘密是很可笑的事,倘竟長期地沒有任何利益可圖地替他人保守秘密,那麼簡直就等于是特别吃虧的事了。

    坐着一輛很高級的小汽車出現在坡底村的女人,使坡底村當年的往事一下子變成一出特有看頭的戲了,而且沒鑼沒鼓的,直接就從中折開演了。

    如同一股龍卷風,誰家也沒危害,單單隻将喬家的房頂、門窗、四壁摧毀了,使他們的家變成了露天舞台,使兄妹二人變成了舞台上的對角演員。

     “原來不是親兄妹,哈!哈!……” “難怪喬祺這小子三十好幾了還不結婚,嘻嘻……” “我親眼看見喬喬有一個星期天自己從學校回來,一進院子就蹿到喬祺背上了,撒嬌作嗲地讓喬祺滿院背着她走!……” “我也親眼看見了,還親耳聽到喬喬問喬祺:‘哥,想沒想我?想沒想我!’……” “快别說了,臊死人了,那喬喬還怎麼好意思在高中裡冒充三好學生呢?……” “難怪隻兩個人,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