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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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位置。

    因此我也能輕松地探問有關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的情況。

     “哦,那女子嗎,早已結婚了。

    ”他簡單地回答道,“我詳盡地教給她一種掩飾非處女的方法,不過她丈夫是個老實人,大概可以順利地對付過去吧。

    ” 他說着将一枝枝浸在水裡的燕子花拿了出來,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爾後又将剪子插入水中,在水裡剪掉了花莖。

    他手裡拿着的燕子花的投影,在鋪席上大幅度地晃動着。

    于是,他又突然說道: “你知道《臨濟錄》示衆章裡有這樣的名句嗎?‘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我接過他的話頭說: “‘……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家眷殺家眷,始得解脫。

    ’” “對,就是這段。

    那女子本來就是羅漢嘛。

    ” “那麼,你解脫了嗎?” “嗯。

    ”柏木擺齊剪好了的燕子花,瞧了瞧說,“這還殺得不夠呐。

    ” 水盤裡的水清徹透明,盆的内部塗上銀色。

    柏木細心地把劍山①的彎曲部分修好了—— ①劍山:插花用的一種工具。

     我閑極無聊,又繼續說道: “你知道《南泉斬貓》的公案吧?停戰後老師把大家召集一起,做了那次講座……” “‘南泉斬貓’嗎?”柏木比了比木賊草的長度,爾後一邊往水盤裡插花一邊回答說:“那樁公案嘛,在人的一生中是經常變形的,而且以各種形态多次出現。

    那是一樁令人毛骨悚然的公案哩。

    每次我們在人生的拐角處相會的時候,都改變着同一公案的面貌和意義。

    南泉和尚所斬的貓原來就是精于藝能的。

    貓很漂亮。

    你知道,簡直是漂亮無比哩。

    貓眼是金色的,長毛光潔可愛,軀體小巧而柔軟,這個世界的所有逸樂和美似乎都像彈簧似地縮藏在它的軀體裡。

    除了我,幾乎所有注釋者都忘記說:貓原來就是美的凝聚體。

    可是,這貓簡直故意似的突然從草叢中跳出來,閃爍着優美而狡黠的目光。

    它被逮住了。

    這就是造成兩堂相争的根源。

    為什麼呢?因為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但又不屬于任何人。

    所謂美這種東西,是啊,怎麼說才好呢?它好比齲齒,疼痛,觸及舌頭,株連舌頭,強調自己的存在。

    人終于忍受不了痛楚而清牙醫把它拔掉。

    把沾滿血的、茶色的、肮髒的小齲齒放在掌心上看過之後,可能會這樣說:‘是這個嗎?原來就是這個家夥嗎?它給我帶來痛苦,不斷地讓我惱于它的存在,于是在我的體内頑固地紮下了根,如今它隻不過是死了的物質而已。

    但是那個和這個真的是同樣的東西嗎?倘使這個本來就是我的外部存在,那麼它為什麼又能以什麼因緣來聯結我的内部,成為我的痛苦的根源呢?這東西存在的根據是什麼呢?它的根據難道就是在我的内部嗎?抑或在它本身呢?盡管如此,我來把它拔掉,放在我的掌心上,這絕對是别的東西。

    斷然不是它。

    ” “你聽明白了吧?所謂美就是這樣的東西。

    所以斬貓就像拔掉疼痛的齲齒,看上去也像把美摳出來,但這是不是最後的解決就不得而知了。

    美的根是不會斷絕的,即使豬死了,也許貓的美還沒有死呢。

    趙州為嘲諷這種解決的簡單化,才把鞋子頂在頭上。

    也就是說,他知道除了忍受齲齒的痛苦以外,别無其他解決的辦法。

    ” 這番解釋的确不愧是柏木之流的解釋。

    我覺得他多半是借我的話題,看透了我的内心,借解釋公案以嘲諷我的優柔寡斷。

    我這才真正害怕柏木了。

    沉默不語也是可怕的,我便進一步問道: “那麼你屬于哪種類型呢?屬于南泉和尚型,還是趙州型呢?” “這個嘛……屬于哪類型呢?眼下我屬于南泉,你屬于趙州,或許有朝一日,你成為南泉,而我卻成為趙州也未可知。

    因為這樁公案正像‘貓眼’是多變的啊!” 柏木說這番話時,微妙地活動着自己的手,把生鏽的小“劍山”排在水盤中,然後将挺秀的木賊草插在上面,再配以修剪為由三瓣葉襯托的燕子花,逐漸造成現水型插花的形狀。

    水盤旁邊還堆放着許多洗淨了的白色和褐色的潔淨的細砂子,以備最後加工用。

     他的手藝确是巧奪天工。

    他一個接一個地下了小小的決斷,準确地集中發揮對比和勻整的藝術效果,使自然的植物在一定的旋律下轉移到人工的秩序裡,顯示出一派美妙的圖景。

    天然的花和葉,轉眼間變形為應有的花和葉,那些木賊草和燕子花已經不是同類植物的無名的一株株,而是經過創造者以簡潔的直叙手法,表現出木賊草的本質、燕子花的本質來。

     但是,他活動的手具有殘酷的成分。

    他擁有不快而陰暗的特權似地對植物動作。

    不知是不是由于這個緣故,每次剪刀一響,将花莖剪下來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滿滿的血。

     觀水型插花已經揚好了。

    水盤右側,木賊草的直線和燕子花葉的純潔的曲線相交,一朵花兒已經綻開,其他兩朵宿營含苞待放。

    這盤插花擺在小壁龛裡,幾乎占滿了整個空地。

    投在水盆裡的水面上的影子十分平靜,掩藏着“劍山”的大粒砂子呈現出一派明澄的水邊的風情。

     “美極了!在哪兒學的了?”我問道。

     “向附近的一位插花女師傅學的。

    過一會兒,她會到這兒來的。

    我和她交往,同時向她學習,就這樣學會了獨自插花,現在我已經膩味了。

    她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師傅哩。

    據說,戰争期間她同一個軍人要好,懷了孕,胎兒是死胎,軍人也戰死了,後來她就不停地取樂于玩弄男性。

    這女人小有财産,教授插花隻是她的一種嗜好罷了。

    要不,你今晚就帶她去逛逛好了。

    随便上哪兒,她都會去的。

    ” ……這時候,襲擊我的感動錯亂了。

    當年我從南禅寺山門上看見她時,我身邊還有鶴川,三年後的今天,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