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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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為鶴川服喪将近一年。

    我一旦開始了孤獨的生活,很容易就習慣了,幾乎和誰都是噤若寒蟬,我重新懂得:對我來說,這種生活是最不需要努力就能達到的。

    我也失去了對生的焦灼。

    逝去的每一天都是非常愉快的。

     學校圖書館成為我唯一享樂的場所,我在這裡沒有讀有關禅的書籍,而是随手翻閱一些翻譯小說和哲學的書。

    我有所顧忌,就不在這裡列舉這些作家和哲學家的名字了。

    我多少也受到他們的影響,我承認後來它們成為我的行為的因素,但我甯願相信行為本身是我的獨創,因為我首先不願意把我的行為歸咎于接受某種既成哲學的影響。

     從少年時代起,我不被他人所理解,這成為我的惟一的自豪,如上所述,我沒有遇到企圖讓别人理解我的一切作為的表現上的沖動。

    我總是企圖使自己不需要任何斟酌就能明晰,這是否來自想理解自己的沖動呢?實是令人懷疑。

    因為這種沖動是根據人的本性,成為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架起的橋梁。

    金閣的美所給予我的陶醉,使我的一部分變得不透明。

    這種陶醉從我身上奪走了其他的所有陶醉,為了對抗它,我心須另外依靠我的意志,确保我明晰的部分。

    這樣,别人姑且勿論,對我來說,明晰才是我自己,反過來就是說,我并不是那種擁有明晰的自己的人。

     ……這是進入大學預科的翌年,即1948年春假的事。

    一天晚上,老師出門了。

    我沒有朋友,獨自散步以消磨難得的自由時間。

    我走出寺廟,鑽出了大門。

    大門外側有一道環寺廟的水溝,水溝旁立着一塊告示牌。

     這本是長年看慣了的告示牌,可我閑來無事,猛然回頭讀着月光照映着的牌上的文字。

    `` 注意事項`` 一、不得擅自變更已獲許可情況下的其他現狀; 二、不得有影響及其他保存物的行為; 以上事項,務請注意,違者将依國法處罰。

     内務部 1928年3月五日`` 告示牌上寫的,顯然是有關金閣的注意事項。

    可是上面的抽象語句,說不定是在暗示着什麼呢。

    我隻覺得不變不壞的金閹同它毫不相幹,此類告示牌應立在别處。

    也許這告示牌公估計到将出現不可理解的行為,或者不可能的行為。

    立法者一定是為了概括這種行為而不知所措。

    為了要處罰非狂人無法策劃的行為,事前應該如何恫吓狂人呢?大概需要寫些隻有狂人才能讀明白的文字吧…… 我思考着這種沒有價值的事情時,一個人影從大門前的寬闊馬路上朝這邊走了過來。

    白天的遊客早已走光,隻有月光下的松樹以及來往于電車道上的汽車的前燈閃光,占據了這一帶的夜。

     我突然認出人影就是柏木。

    我是從他的走路姿勢辨認出來的。

    于是,漫長的一年來我所選擇的疏遠,被擱置起來了。

    我隻顧回想過去被他治愈的事而聊表謝意。

    是啊。

    從第一次與他見面時起,他就用他那雙醜陋的X型的腿,用他那毫不客氣的傷人的語言,用他那徹底的自白,治愈了我的殘疾的思想。

    應該說,那時候我才領悟到自己第一次以同等的資格與别人相互交談的喜悅,才體味到我陽縣于和尚、結巴這種堅固的意識底層、這種近似做了缺德事而獲得的喜悅。

    與此相反,我與鶴川交往,上述的任何一種意識都被抹掉了,而且經常是如此。

     我以笑臉迎接了柏木。

    他身穿制服,手拿一個細長的包袱。

     “你這就出門嗎?”他問道。

     “不……” “見到你太好了。

    其實嘛……”柏木坐在石階上,解開了包袱皮,露出了兩管散發着暗淡光澤的尺八荒,“前些日子,老家的伯父去世了,作為遺物,我要了這管尺八。

    可是我還有一管,是以前向伯父學習時伯父送給我的。

    看起來,作為遺物的這管尺八是很名貴的。

    但是,我還是喜歡我用慣了的。

    我有兩管,沒有多大用場,我想送給你一管,也就把它帶來了。

    ” 我從未曾接受過别人的禮物,不管怎麼樣,接受禮物還是值得高興的。

    我拿在手上看了看。

    隻見尺八前面有四個孔,後面一個孔。

     柏木接着說: “我學的是琴古流派。

    難得月色這麼宜人,我想,可能的話,就在金閣上吹它幾曲,于是就來了,還可以順便教教你……” “現在可以,因為老師外出了,老大爺磨磨蹭蹭,還沒打掃完。

    打掃完畢,他就會把金閣的門關上的。

    ” 柏木的出現方式很是唐突。

    他提出月色宜人,想在金閣上吹尺八,也是很唐突的。

    所有這一切都背叛了我所了解的柏木的形象。

    盡管如此,對于我單調的生活,可以起到震動的作用。

    僅此,我也是高興的。

    我手裡拿着他送給我的尺八,引領他走進了金閣。

     這天晚上,我和柏木彼此談了些什麼,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我想大概也不會談什麼了不起的内容吧。

    首先,柏木絲毫無意談到他平索挂在嘴邊的奇特的哲學和帶毒的反論。

     也許他這是為了向我展示我所想像不到的地的另一個側面,才專程前來的吧。

    這個隻對美的冒渎感興趣的、好挖苦人的柏木,确實讓我看到了他纖細的另一個側面。

    他對美所持的理論,遠比我更為精密。

    對于這種理論,他不是用語氣,而是用姿态、眼神、吹奏尺八的曲調和伸向月光中的前額來表達。

     我們倚在第二層潮音洞的欄杆上。

    坡度緩緩的挑橹下的深深的廊沿,是由其下方的八根典雅的天竺式肘托木來支撐的,它伸向投有月影的地面上。

     柏木首先吹奏了《源氏車》小曲,我震驚于他的娴熟技巧。

    我模仿他将嘴貼在吹孔上,卻吹不出聲音來。

    他教我先用左手握住尺八上方,然後将下巴顔地壓下,然後他仔細地教我如何張開貼在吹孔上的嘴,如何将大薄片似的風送進吹孔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