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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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一個夜晚，1月底。
用餐前，這時門診還沒開始。
候診室房門的門楣上挂着一張白色紙片，上面是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筆迹： &ldquo公寓裡嚴禁嗑瓜子。
簽名：菲·普列奧布拉任斯基。
&rdquo 旁邊是博爾緬塔爾手寫的，大得像餡餅一樣的鉛筆字：&ldquo從下午五點到早晨七點嚴禁演奏樂器。
&rdquo下面是季娜的筆迹：&ldquo請您回來的時候告訴菲利普·菲利波維奇&mdash&mdash我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
費奧多爾說，他是和施翁德爾一起出去的。
&rdquo下面又是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筆迹：&ldquo等個玻璃匠要一百年嗎？&rdquo達莉娅·彼得洛夫娜的筆迹（印刷體）：&ldquo季娜去商店了，說會帶他回來。
&rdquo 柔滑的燈罩下的燈光毫無保留地照亮了餐廳的晚景。
酒櫃裡射出的燈光被分割成兩半，那是因為玻璃鏡子都一面面被斜着貼上了十字紙條。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低頭俯在桌子上，一門心思地讀着攤開的大版面報紙。
他臉部肌肉抽搐着，憤怒的閃電在他臉上一陣陣掠過，時不時含混不清地從牙縫裡擠出一些不成句的字。
他在讀一篇短訊： &ldquo&hellip&hellip毋庸置疑的是，這就是他的私生子（就像腐朽的資産階級說的那樣）。
我們的資産階級僞科學人士便是如此地逍遙自在！他們每個人都有辦法占用七個房間，直到公正裁決的亮劍在他頭頂發出紅色的光芒。
簽字：施&hellip&hellip爾。
&rdquo 雖然隔着兩堵牆，但氣勢不凡而又娴熟的三弦琴聲還是異常頑固地傳了過來。
這首《月兒明》的曲子和簡訊裡的文字調皮地摻和在一起，在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腦子裡攪成一鍋惡心的粥。
讀到最後，他冷冰冰地朝一旁啐了一口，咬着牙機械地哼唱起來： &ldquo月&mdash&mdash兒&mdash&mdash兒明&hellip&hellip月&mdash&mdash兒&mdash&mdash兒明&hellip&hellip月兒明&hellip&hellip呸，還被他繞進去了，這可惡的曲子！&rdquo 他按響電鈴。
季娜的臉從窗簾布中探了進來。
&ldquo去告訴他，已經五點了，别彈了。
請讓他來一下。
&rdquo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坐在窗邊的扶手椅裡。
左手的指尖夾着一截褐色的雪茄煙頭。
門簾旁邊站着一個外貌醜陋的矮個子，他斜靠着門框，一條腿跨在另一條腿上。
頭頂的頭發已經變得堅硬，就像一叢叢灌木長在刨過的土地裡，臉上還敷着一層沒剃光的絨毛。
極低的額頭格外醒目。
像刷子一樣濃密的頭發直截了當地和兩撇大大咧咧的眉毛連在了一起。
西服在左腋下破了個洞，渾身沾滿了稻草，條紋褲子的右膝蓋被磨破了，左膝蓋也蹭上了紫色的污漬。
這個人的脖子上系着一根讓人反胃的天藍色領帶，還别着人造紅寶石配針。
這條領帶的顔色鮮豔得簡直無以複加，以至于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每每合上疲倦的眼睛時，總能在漆黑一片中看到一個罩着藍色光環的熊熊火炬，時而在天花闆上，時而又出現在牆上。
可他張開眼睛的時候，卻同樣覺得眼花，因為那雙漆亮的半筒靴子和白色鞋套正在地闆上光芒四射，直刺眼目。
&ldquo怎麼跟套鞋一樣。
&rdquo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心裡很不痛快，他歎息一聲，鼻子裡出了一口氣，想把熄滅了的雪茄煙點燃。
那個站在門邊的人正一邊用忐忑不安的眼光瞟着教授，一邊抽着卷煙，煙灰不覺撒落在他胸前。
牆上木制榛雞旁的挂鐘敲了五下。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開口說話的時候，似乎聽到挂鐘裡也響起了呻吟聲。
&ldquo我好像已經講過兩遍了？不要睡在廚房的擱闆上&mdash&mdash尤其是白天！&rdquo 那人吭哧咳嗽了一聲，就像嗓子眼裡卡了一根骨頭，他回答說： &ldquo廚房裡空氣味道好。
&rdquo 他的嗓音很奇特，不是很響亮，卻有共鳴，就像是小木桶裡的回聲。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搖了搖頭： &ldquo這麼難看的東西哪來的？我說的是領帶。
&rdquo 那人順着教授的手指，目光越過噘起的嘴唇，愛惜地看了看領帶。
&ldquo怎麼就是&lsquo難看的東西&rsquo了？&rdquo他說，&ldquo挺洋氣的啊。
還是達莉娅·彼得洛夫娜送的呢。
&rdquo &ldquo達莉娅·彼得洛夫娜送了您一件讓人讨厭的東西，就跟這雙皮鞋一樣。
怎麼亮成這個樣子？哪兒來的？我是怎麼吩咐的？買一雙體面的皮鞋，可這算什麼？難道博爾緬塔爾大夫會買這種鞋子？&rdquo &ldquo是我讓他買的，我說要漆面的。
怎麼了，難道我就低人一等嗎？您去庫茲涅茨橋上看看&mdash&mdash人人都穿漆面皮鞋。
&rdquo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又搖了搖頭，厲聲訓斥： &ldquo不準在擱闆上睡覺，聽明白沒有？簡直太無恥了！那裡有女人，您在那裡很礙事。
&rdquo 那人的臉頓時黑了下來，嘴巴又噘了起來。
&ldquo哼，女人又怎麼了。
說得好聽。
又不是千金小姐。
不就是用人嗎，擺起架子來倒像個官太太。
肯定是琴卡告的密。
&rdquo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死死盯住他： &ldquo琴卡不是你叫的！明白了嗎？&rdquo 沉默。
&ldquo明白了嗎，我問您呢？&rdquo &ldquo明白了。
&rdquo &ldquo把脖子上那條垃圾扔了。
您&hellip&hellip你&hellip&hellip您(1)去照照鏡子，看看您像什麼樣子。
一副醜相。
煙頭不準扔在地上&mdash&mdash我說了不下一百次了。
以後别讓我在家裡聽到一句髒話！不準随地吐痰！痰盂在這裡。
小便的時候要注意清潔。
不準再和季娜胡說八道。
她告訴我說，您在暗地裡對她動手動腳。
您要注意了！誰回複病人說&lsquo狗才知道！&rsquo？難道，您還真把這裡當成小酒館了嗎？&rdquo &ldquo老爺子，您把我管得也太嚴厲了吧。
&rdquo那人突然哭喪着抱怨。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頓時漲紅了臉，鏡片後射出了一道光： &ldquo誰是您的老爺子？居然油腔滑調？别讓我再聽到這麼叫我！要稱呼我的名字和父稱！&rdquo 那人的抗拒心理就這樣被點燃了。
&ldquo您幹嗎老是&hellip&hellip又不準吐痰，又不準抽煙，又不準去哪裡&hellip&hellip這都算什麼啊？非要和有軌電車上一樣幹淨。
您是不打算讓我活了吧？！說到&lsquo老爺子&rsquo&mdash&mdash您還真的别生氣。
難道是我要求給我做手術的？&rdquo那人忿忿不平地吠叫，&ldquo您的如意算盤真不錯啊！逮住一隻動物，拿把刀切開了腦袋，現在倒要嫌棄了。
我自己可沒有同意做手術吧。
再說了（那人把眼睛瞟向天花闆，就像是要記起什麼公式），再說我的家人也沒同意啊。
說不定，我還有起訴的權利呢。
&rdquo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眼睛瞪得滾圓，失手掉了雪茄。
&ldquo哈，真是個混賬。
&rdquo他幾乎罵了出來。
&ldquo把您變成了人，您是不是不太滿意？&rdquo他眯縫起了眼睛，&ldquo也許，您更喜歡重新去刨垃圾堆？在門洞裡凍
用餐前，這時門診還沒開始。
候診室房門的門楣上挂着一張白色紙片，上面是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筆迹： &ldquo公寓裡嚴禁嗑瓜子。
簽名：菲·普列奧布拉任斯基。
&rdquo 旁邊是博爾緬塔爾手寫的，大得像餡餅一樣的鉛筆字：&ldquo從下午五點到早晨七點嚴禁演奏樂器。
&rdquo下面是季娜的筆迹：&ldquo請您回來的時候告訴菲利普·菲利波維奇&mdash&mdash我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
費奧多爾說，他是和施翁德爾一起出去的。
&rdquo下面又是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筆迹：&ldquo等個玻璃匠要一百年嗎？&rdquo達莉娅·彼得洛夫娜的筆迹（印刷體）：&ldquo季娜去商店了，說會帶他回來。
&rdquo 柔滑的燈罩下的燈光毫無保留地照亮了餐廳的晚景。
酒櫃裡射出的燈光被分割成兩半，那是因為玻璃鏡子都一面面被斜着貼上了十字紙條。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低頭俯在桌子上，一門心思地讀着攤開的大版面報紙。
他臉部肌肉抽搐着，憤怒的閃電在他臉上一陣陣掠過，時不時含混不清地從牙縫裡擠出一些不成句的字。
他在讀一篇短訊： &ldquo&hellip&hellip毋庸置疑的是，這就是他的私生子（就像腐朽的資産階級說的那樣）。
我們的資産階級僞科學人士便是如此地逍遙自在！他們每個人都有辦法占用七個房間，直到公正裁決的亮劍在他頭頂發出紅色的光芒。
簽字：施&hellip&hellip爾。
&rdquo 雖然隔着兩堵牆，但氣勢不凡而又娴熟的三弦琴聲還是異常頑固地傳了過來。
這首《月兒明》的曲子和簡訊裡的文字調皮地摻和在一起，在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腦子裡攪成一鍋惡心的粥。
讀到最後，他冷冰冰地朝一旁啐了一口，咬着牙機械地哼唱起來： &ldquo月&mdash&mdash兒&mdash&mdash兒明&hellip&hellip月&mdash&mdash兒&mdash&mdash兒明&hellip&hellip月兒明&hellip&hellip呸，還被他繞進去了，這可惡的曲子！&rdquo 他按響電鈴。
季娜的臉從窗簾布中探了進來。
&ldquo去告訴他，已經五點了，别彈了。
請讓他來一下。
&rdquo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坐在窗邊的扶手椅裡。
左手的指尖夾着一截褐色的雪茄煙頭。
門簾旁邊站着一個外貌醜陋的矮個子，他斜靠着門框，一條腿跨在另一條腿上。
頭頂的頭發已經變得堅硬，就像一叢叢灌木長在刨過的土地裡，臉上還敷着一層沒剃光的絨毛。
極低的額頭格外醒目。
像刷子一樣濃密的頭發直截了當地和兩撇大大咧咧的眉毛連在了一起。
西服在左腋下破了個洞，渾身沾滿了稻草，條紋褲子的右膝蓋被磨破了，左膝蓋也蹭上了紫色的污漬。
這個人的脖子上系着一根讓人反胃的天藍色領帶，還别着人造紅寶石配針。
這條領帶的顔色鮮豔得簡直無以複加，以至于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每每合上疲倦的眼睛時，總能在漆黑一片中看到一個罩着藍色光環的熊熊火炬，時而在天花闆上，時而又出現在牆上。
可他張開眼睛的時候，卻同樣覺得眼花，因為那雙漆亮的半筒靴子和白色鞋套正在地闆上光芒四射，直刺眼目。
&ldquo怎麼跟套鞋一樣。
&rdquo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心裡很不痛快，他歎息一聲，鼻子裡出了一口氣，想把熄滅了的雪茄煙點燃。
那個站在門邊的人正一邊用忐忑不安的眼光瞟着教授，一邊抽着卷煙，煙灰不覺撒落在他胸前。
牆上木制榛雞旁的挂鐘敲了五下。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開口說話的時候，似乎聽到挂鐘裡也響起了呻吟聲。
&ldquo我好像已經講過兩遍了？不要睡在廚房的擱闆上&mdash&mdash尤其是白天！&rdquo 那人吭哧咳嗽了一聲，就像嗓子眼裡卡了一根骨頭，他回答說： &ldquo廚房裡空氣味道好。
&rdquo 他的嗓音很奇特，不是很響亮，卻有共鳴，就像是小木桶裡的回聲。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搖了搖頭： &ldquo這麼難看的東西哪來的？我說的是領帶。
&rdquo 那人順着教授的手指，目光越過噘起的嘴唇，愛惜地看了看領帶。
&ldquo怎麼就是&lsquo難看的東西&rsquo了？&rdquo他說，&ldquo挺洋氣的啊。
還是達莉娅·彼得洛夫娜送的呢。
&rdquo &ldquo達莉娅·彼得洛夫娜送了您一件讓人讨厭的東西，就跟這雙皮鞋一樣。
怎麼亮成這個樣子？哪兒來的？我是怎麼吩咐的？買一雙體面的皮鞋，可這算什麼？難道博爾緬塔爾大夫會買這種鞋子？&rdquo &ldquo是我讓他買的，我說要漆面的。
怎麼了，難道我就低人一等嗎？您去庫茲涅茨橋上看看&mdash&mdash人人都穿漆面皮鞋。
&rdquo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又搖了搖頭，厲聲訓斥： &ldquo不準在擱闆上睡覺，聽明白沒有？簡直太無恥了！那裡有女人，您在那裡很礙事。
&rdquo 那人的臉頓時黑了下來，嘴巴又噘了起來。
&ldquo哼，女人又怎麼了。
說得好聽。
又不是千金小姐。
不就是用人嗎，擺起架子來倒像個官太太。
肯定是琴卡告的密。
&rdquo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死死盯住他： &ldquo琴卡不是你叫的！明白了嗎？&rdquo 沉默。
&ldquo明白了嗎，我問您呢？&rdquo &ldquo明白了。
&rdquo &ldquo把脖子上那條垃圾扔了。
您&hellip&hellip你&hellip&hellip您(1)去照照鏡子，看看您像什麼樣子。
一副醜相。
煙頭不準扔在地上&mdash&mdash我說了不下一百次了。
以後别讓我在家裡聽到一句髒話！不準随地吐痰！痰盂在這裡。
小便的時候要注意清潔。
不準再和季娜胡說八道。
她告訴我說，您在暗地裡對她動手動腳。
您要注意了！誰回複病人說&lsquo狗才知道！&rsquo？難道，您還真把這裡當成小酒館了嗎？&rdquo &ldquo老爺子，您把我管得也太嚴厲了吧。
&rdquo那人突然哭喪着抱怨。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頓時漲紅了臉，鏡片後射出了一道光： &ldquo誰是您的老爺子？居然油腔滑調？别讓我再聽到這麼叫我！要稱呼我的名字和父稱！&rdquo 那人的抗拒心理就這樣被點燃了。
&ldquo您幹嗎老是&hellip&hellip又不準吐痰，又不準抽煙，又不準去哪裡&hellip&hellip這都算什麼啊？非要和有軌電車上一樣幹淨。
您是不打算讓我活了吧？！說到&lsquo老爺子&rsquo&mdash&mdash您還真的别生氣。
難道是我要求給我做手術的？&rdquo那人忿忿不平地吠叫，&ldquo您的如意算盤真不錯啊！逮住一隻動物，拿把刀切開了腦袋，現在倒要嫌棄了。
我自己可沒有同意做手術吧。
再說了（那人把眼睛瞟向天花闆，就像是要記起什麼公式），再說我的家人也沒同意啊。
說不定，我還有起訴的權利呢。
&rdquo 菲利普·菲利波維奇的眼睛瞪得滾圓，失手掉了雪茄。
&ldquo哈，真是個混賬。
&rdquo他幾乎罵了出來。
&ldquo把您變成了人，您是不是不太滿意？&rdquo他眯縫起了眼睛，&ldquo也許，您更喜歡重新去刨垃圾堆？在門洞裡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