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繼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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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年輕健康、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美人兒,服裝華麗,既不聰明,也不愚蠢,但是非常快活;另一個,在沒有客人時,是個并不年輕的、憔悴的、悲哀的婦人,雖然多情,卻邋裡邋遢,百無聊賴。

    當她含着笑容,冬天做客歸來凍得臉頰通紅,意識到自己的美貌而不勝欣喜,她摘下帽子,走到穿衣鏡前去照鏡子的時候;或者當她的豪華露胸舞服窸窣地響着,她在仆人面前感到又害羞又高傲,坐上馬車的時候;或者當我們家裡舉行小小的晚會,她穿着高領的綢衣裳,纖細的脖頸的領口上鑲着精緻的花邊,到處閃耀着她那呆闆的但是嬌媚的微笑時,我常常望着她,心裡暗自納悶:那些贊美她的人如果看到她,像我每天晚上看到她留在家裡那副模樣,穿着睡衣,蓬頭散發,等待丈夫從俱樂部回來,一直等到半夜,像影子一樣在燈火黯淡的房間裡踱來踱去,他們會說些什麼呢?她一會兒走到鋼琴跟前,緊張得皺緊眉頭,彈彈她所曉得的唯一的圓舞曲,一會兒拿起一本小說,從中間看上幾行又丢開;有時,不叫醒仆人們,親自跑到餐廳裡拿起一根黃瓜和一塊冷牛肉,站在窗口就吃起來;有時,又疲倦又憂愁,漫無目的地在一個個房間裡蕩來蕩去。

    但是最讓我們和她疏遠的原因是她缺乏理解力,這主要表現在當人家對她提到她不懂的事物時,她所特有的那種傲慢的注意神情。

    當人家向她講她不大感興趣的事物(除了她自己和她丈夫,她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時,她有一種不自覺地撇嘴一笑和歪歪腦袋的習慣,這習慣本來沒有什麼,但是她老是這麼笑,老是這麼歪腦袋,就使人反感極了。

    她的樂趣好像在于嘲笑自己,嘲笑你們,嘲笑全世界,這種樂趣也是傻裡傻氣,不能感染任何人。

    她的多情過于矯揉造作。

    尤其是,她不住地對大家講她對爸爸的愛,毫不羞澀。

    雖然當她說她的整個生命就在于她對丈夫的愛時,她一點兒也沒有撒謊,雖然她用自己的全部生命來證明她真是這樣,然而,根據我們的認識,這樣毫不害臊地不斷強調自己的愛,令人不免作嘔;而當她在外人面前這樣講時,比她講錯法語更使我們替她難為情。

     她愛丈夫勝過世界上的一切,丈夫也愛她,特别是在最初,以及當他看到不僅他自己一個人喜歡她的時候。

    她生活中的唯一目的就是獲得丈夫的愛情;但是,她好像故意要做出使他不快的一切,其目的就在于向他證明自己愛情的強烈和自我犧牲的決心。

     她愛打扮,爸爸喜歡看見她是社交界的美人兒,引起人家的稱贊和驚異;然而她為爸爸犧牲了愛打扮的癖好,越來越習慣穿件灰襯衫待在家裡了。

    爸爸一向認為自由和平等是家庭關系中必不可少的條件,希望愛女柳博奇卡和善良的年輕妻子真正情投意合;但是阿夫多季娅·瓦西裡耶夫娜犧牲自己,認為必須對家裡的真正女主人&mdash&mdash她這樣稱呼柳博奇卡&mdash&mdash表示有失體統的尊敬,這使爸爸非常痛心。

    那年冬天他大賭特賭,冬末輸了很多錢,但是像往常一樣,他不願意把賭錢同家庭生活摻合起來,因而把自己賭錢的事瞞着全家。

    阿夫多季娅·瓦西裡耶夫娜作出自我犧牲,她有時生病,那年冬末又懷了孕,但是就在那樣的時候,她也認為穿着灰襯衫,蓬頭散發,搖搖晃晃地去迎接他是她的責任;那時,哪怕在早晨四五點鐘,他輸了錢,在俱樂部裡打完八局之後回來,又是疲倦,又是羞愧。

    她心不在焉地問他輸赢如何,含着傲慢的注意神情微笑着,一邊搖頭,一邊聽他講他在俱樂部的所作所為和他第一百次懇求她再也不要等他回家。

    盡管她對于輸赢&mdash&mdash爸爸的财産全靠賭運來決定,&mdash&mdash毫不感興趣,但是他每夜從俱樂部回來的時候,她還是第一個去迎接他。

    然而這種迎接除了自我犧牲的熱情而外,她還受到一種隐秘的嫉妒心的驅策,這種嫉妒心使她痛苦到了極點。

    世界上誰也不能使她相信,爸爸是從俱樂部,而不是從情婦那裡那麼晚回來。

    她極力想從爸爸的臉上看出他的愛情秘密;看不出破綻的時候,她就帶着幾分悲哀的歡樂心情歎口氣,沉思起自己的不幸來。

     由于這些和許多其他連續不斷的犧牲,那年冬天最後幾個月&mdash&mdash當時他輸了很多錢,因此往往心情不好&mdash&mdash爸爸對待妻子的态度中開始出現一種時斷時續的隐隐憎惡的感情,對愛人懷着克制的厭惡,這種情緒的表現就是:他不自覺地渴望幹出一切可能的、瑣細的、使愛人精神上不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