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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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這會兒正是克裡舍林蔭路最熱鬧的時刻,隻需要發揮一點兒想象力,就能夠在過往行人中發現不少庸俗羅曼司中的人物。

    小職員和女售貨員,宛如從巴爾紮克的小說中走出來的老古董,靠着人性的弱點賺錢糊口的一些行當的男女成員。

    在巴黎的一些貧窮地區,街道上總是人群熙攘,充滿無限生機,使你血流激動,随時準備為你演一出意想不到的好戲。

     “你對巴黎熟悉不熟悉?”我問。

     “不熟悉。

    我們度蜜月的時候來過。

    以後我從來沒有再來。

    ” “那你怎麼會找到這家旅館的?” “别人介紹的。

    我要找一家便宜的。

    ” 苦艾酒端上來了,我們一本正經地把水澆在溶化的糖上。

     “我想我還是坦白對你講我為什麼來找你吧,”我有一些困窘地說。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我早就想遲早會有個人來的。

    阿美已經給我寫了一大堆信來了。

    ” “那麼我要對你講的,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了。

    ” “她那些信我都沒有看。

    ” 我點了一支煙,為了給自己一些思索的時間。

    我這時候真不知道該怎樣辦理我承擔下的這件差事了。

    我準備好的一套絕妙詞令,哀婉的也罷、憤激的也罷,在克裡舍林蔭道上以乎都不合拍了。

    突然,思特裡克蘭德咯咯地笑起來。

     “交給你辦的事很叫你頭疼,對不對?” “啊,我不知道,”我回答。

     “聽我說,你趕快把肚子裡的事說出來,以後咱們可以痛快地玩一個晚上。

    ” 我猶豫不定。

     “你想到過沒有,你的妻子痛苦極了?” “事情會過去的。

    ” 他說這句話的那種冷漠無情我簡直無法描摹。

    我被他這種态度搞得心慌意亂,但是我盡量掩蓋着自己。

    我采用了我的一位亨利叔叔說話的語調;亨利叔叔是個牧師,每逢他請求哪位親戚給候補副牧師協會捐款的時候總是用這種語調。

     “我說話不同你轉彎抹角,你不介意吧?” 他笑着搖了搖頭。

     “你這樣對待她說得過去嗎?” “說不過去。

    ” “你有什麼不滿意她的地方嗎?” “沒有。

    ” “那麼,你們結婚十七年,你又挑不出她任何毛病,你這樣離開了她不是太豈有此理了嗎?” “是太豈有此理了。

    ” 我感到非常驚奇,看了他一眼。

    不管我說什麼,他都從心眼裡贊同,這就把我的口預先箝住了。

    他使我的處境變得非常複雜,且不說滑稽可笑了。

    本來我預備說服他、打動他、規勸他、訓誡他、同他講道理,如果需要的話還要斥責他,要發一通脾氣,要把他冷嘲熱諷個夠;但是如果罪人對自己犯的罪直認不諱,規勸的人還有什麼事情好做呢?我對他這種人一點也沒有經驗,因為我自己如果做錯了事總是矢口否認。

     “你還要說什麼?”思特裡克蘭德說。

     我對他撇了撇嘴。

     “沒什麼了,如果你都承認了,好象也沒有什麼要多說的了。

    ” “我想也是。

    ” 我覺得我這次執行任務手腕太不高明。

    我顯然有些冒火了。

     “别的都不要說了,你總不能一個銅闆也不留就把你女人甩了啊!” “為什麼不能?” “她怎麼活下去呢?” “我已經養活她十七年了。

    為什麼她不能換換樣,自己養活自己呢?” “她養活不了。

    ” “她不妨試一試。

    ” 我當然有許多話可以答辯。

    我可以談婦女的經濟地位,談男人結婚以後公開或默認地承擔的義務,還有許許多多别的道理,但是我認為真正重要的隻有一點。

     “你還愛她不愛她了?” “一點兒也不愛了,”他回答。

     不論對哪方面講,這都是一件極端嚴肅的事,可是他的答話卻帶着那麼一種幸災樂禍、厚顔無恥的勁兒;為了不笑出聲來,我拼命咬住嘴唇。

    我一再提醒自己他的行為是可惡的。

    我終于激動起自己的義憤來。

     “他媽的,你得想想自己的孩子啊。

    他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他們不是自己要求到這個世界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