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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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非常痛苦,但是愛情的盲目性卻叫她相信自己的追求是真實的,叫她相信自己的愛情是偉大的,不可能不在他身上喚起同樣的愛情來還答她。

     但是我對思特裡克蘭德的性格的分析,除了因為有許多事實我不了解外,卻還有另外一個更為嚴重的缺憾。

    因為他同女人的關系非常明顯,也着實有令人震駭的地方,我就如實地記載下來,但實際上這隻是他生活中一個非常微不足道的部分。

    盡管這種關系慘痛地影響了别的人,那也不過是命運對人生的嘲弄。

    實際上,思特裡克蘭德的真正生活既包括了夢想,也充滿了極為艱辛的工作的。

     小說之所以不真實正在這裡。

    一般說來,愛情在男人身上隻不過是一個插曲,是日常生活中許多事務中的一件事,但是小說卻把愛情誇大了,給予它一個違反生活真實性的重要的地位。

    盡管也有很少數男人把愛情當作世界上的頭等大事,但這些人常常是一些索然寡味的人;即便對愛情感到無限興趣的女人,對這類男子也不太看得起。

    女人會被這樣的男人吸引,會被他們奉承得心花怒放,但是心裡卻免不了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這些人是一種可憐的生物。

    男人們即使在戀愛的短暫期間,也不停地幹一些别的事分散自己的心思:賴以維持生計的事務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他們沉湎于體育活動;他們還可能對藝術感到興趣。

    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把自己的不同活動分别安排在不同的間隔裡,在進行一種活動時,可以暫時把另一種完全排除。

    他們有本領專心緻志進行當時正在從事的活動;如果一種活動受到另一種侵犯,他們會非常惱火。

    作為墜入情網的人來說,男人同女人的區别是:女人能夠整天整夜談戀愛,而男人卻隻能有時有晌兒地幹這種事。

     性的饑渴在思特裡克蘭德身上占的地位很小,很不重要,或勿甯說,叫他感到很嫌惡。

    他的靈魂追求的是另外一種東西。

    他的感情非常強烈,有時候欲念會把他抓住,逼得他縱情狂歡一陣,但是對這種剝奪了他甯靜自持的本能他是非常厭惡的。

    我想他甚至讨厭他在淫逸放縱中那必不可少的伴侶;在他重新控制住自己以後,看到那個他發洩情欲的女人,他甚至會不寒而栗。

    他的思想這時會平靜地飄浮在九天之上,他對那個女人感到又嫌惡又可怕,也許那感覺就象一隻翩翩飛舞于花叢中的蝴蝶,見到它勝利地蛻身出來的肮髒的蛹殼一樣。

    我認為藝術也是性本能的一種流露。

    一個漂亮的女人、金黃的月亮照耀下的那不勒斯海灣,或者提香①的名畫《墓穴》,在人們心裡勾起的是同樣的感情。

    很可能思特裡克蘭德讨厭通過性行為發洩自己的感情(這本來是很正常的),因為他覺得同通過藝術創造取得自我滿足相比,這是粗野的。

    在我描寫這樣一個殘忍、自私、粗野、肉欲的人時,竟把他寫成是個精神境界極高的人,我自己也覺得奇怪。

    但是我認為這是事實。

     ①提香(1490—1576),意大利威尼斯派畫家。

     作為一個藝術家,他的生活比任何其他藝術家都更困苦。

    他工作得比其他藝術家也更艱苦。

    大多數人認為會把生活裝點得更加優雅、美麗的那些東西,思特裡克蘭德是不屑一顧的。

    對于名和利他都無動于衷。

    我們大多數人受不住各種引誘,總要對世俗人情做一些讓步;你卻無法贊揚思特裡克蘭德抵拒得住這些誘惑,因為對他說來,這種誘惑是根本不存在的。

    他的腦子裡從來沒有想到要做任何妥協、讓步。

    他住在巴黎,比住在底比斯沙漠裡的隐士生活還要孤獨。

    對于别的人他沒有任何要求,隻求人家别打擾他。

    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标,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不僅甘願犧牲自己——這一點很多人還是能做到的——,而且就是犧牲别人也在所不惜。

    他自己有一個幻境。

     思特裡克蘭德是個惹人嫌的人,但是盡管如此,我還是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人。